2011. 03. 08 作者：王怡

冉云飞是个孤儿，至少他长久以来，以为如此。活了半辈子，他不知道父亲是谁。他胸中有一种莫名的，或许连自己都难以去面对的悲凉。他以为父亲遗弃了自己。在多年前的诗歌里，他写道：

然而，云飞身世的悲凉，是一种不乏傲慢的悲凉，一种对生命意义的、存在主义式的抵抗。同时，令人心动的，也是一种温柔的悲凉，一种“每日一博”的、以爱的方式来纾缓的悲凉。朋友们都知道，云飞是个大孝子。在他那里，很多年来，爱是一种补偿。爱是他替父亲付给母亲的保险金。爱就是日拱一卒的坚持。所以他的诗歌，是一副莽汉的面孔，却有一付孝子的心肠：


以至于，有许多年，他也一直忽略自己的妻子。就像政府挪用了社保基金，他也挪用了对妻子的爱。直到母亲去世，那一个替父负债、却又偿还不尽的心，才重新回到妻子和女儿身上。朋友们都说，这几年，云飞爱自己的妻女，就像爱另一个自己。他话还是那么多，酒却喝得少了。他下笔越来越狠，目光却越发温柔。

被拘押之前，他和朋友们吃饭，每人说一件2010年最感动的事。最后轮到他。他缓慢而沉稳，石破天惊地说，去年，我找到了我的父亲。

当时，我的泪水，如我此刻打字，就浸满了双眼。如果我知道他两周后，就会被政府拘捕，我后悔，我为什么没有哭出声来。父亲，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那首寻找父亲的诗，很长，云飞把它命名为《帝国》。父亲消失，帝国出现；犹如上帝已死，偶像林立。人的灵魂的悲剧，无非有两种，一是孤儿寡母，二是伪父临朝。所以，云飞为他的诗集，取名为“在血泊中奔跑的诗歌”。在89年的屠杀后，他开始了一段诗歌写作的高峰。父亲和国家，血缘和信仰，私人情感，与终极关怀，如血流到地里，再也分不开了：


冉云飞的一生，就像一出老谋深算的剧本。一夜之间，他就沦陷在一个“无父无君”的世界。

如同“麦地”之于海子，是乌托邦的象征。“风琴”也在云飞的诗中频频出现。

相比于“麦地”，风琴指向一个离地三尺的世界。云飞用了一个更灵动的隐喻，在琴键上寻找，那看不见的，跳动的火焰。

于是，我读到了这首《教堂手风琴》，写于1990年11月19日。


据云飞说，1992年后，他停止了写诗。这个国家也在那时，停止了对一场屠杀的追悼。邓小平的南巡讲话，就像漫长的葬礼上，有人干咳了一声，然后一部分人就先笑起来了。越笑，越理直气壮。越笑，越讨厌那些为什么还不笑的人。此后，云飞就从一个言辞稀少的哀歌诗人，变成四川盆地内分贝最高的作家，和一个推崇胡适式的渐进改良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用阴笑、嘲笑、冷笑和皮笑肉不笑，来抗议一个傻笑的时代。

直到2011年2月，作为一个“危言危行”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在博客和推特上的笑声，经过分析，被认为足以颠覆一个唱红打黑的政权。

因为统治者们担心，既然长城会被哭倒，专制也可能被笑翻。

怎能不为云飞感恩呢，在此之前，他找到了失散一生的父亲。这是人生的幸事，也是关乎灵魂的点睛之笔。这个“帝国”之所以在冉云飞找到“父亲”之后，逮捕了他。只因为这些不要脸的人，还想继续冒充别人的父亲。

怎能不为云飞流泪呢，在此之后，他的女儿又被迫远离了父亲。苦难一代代在延续。然而，令人动心的是，十五岁的小苒，却为着地上的父亲，开始呼求另一位天上的父亲：

天上的父亲。这段时间里来，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第二件事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关于我的爸爸。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一位非常善良的人，在我看来，他一直致力于用自己的力量来使这个国家的未来更自由。主求你保守我的爸爸以及我的妈妈，特别是我的妈妈。当她面临这些事的时候她很焦虑，做事的时候很极端，她心中没有显现出平和，求主在她心中播种上平和，并让它长大。我知道喜乐、平和一直都在我的周围，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害怕，因为那一切都是你做的决定，我是你的孩子，我的爸爸妈妈也是你的孩子，我很爱他们，但我知道你给他们的爱远远大于我的爱，所以我知道你不会伤害你的孩子。我知道他们现在都在你的手上，你是如此的爱他们。求你保守我的爸爸，也让我们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云飞啊，我的朋友，我的兄长，除非这宇宙，在本质上就不是良善的。不然，人岂能读到小苒的祷告，而无动于衷。更何况那创造宇宙的父亲，和那甘愿死在十字架上的、人类的兄长。如你曾写下的诗句，“火焰肯定是存在的”。因为那火焰必如舌头散开，也将如你所说，“如同琴声，没有言辞，却会去拜访流浪汉和乞丐的心脏”。

云飞啊，我的朋友，我的兄长，你花了几十年，寻找地上的父亲。你也必要找到天上的父亲。那些因为怕死而作罪恶之奴隶的人，能把你怎么样呢。他们是何等可怜悯的，因为你所受的苦，他们没有受过。你要蒙的福，他们连听也没有听过。

明天，是教会传统上的“圣灰星期三”。许多信徒在复活节前，会以各种刻苦的方式，记念主耶稣的受苦。此刻，让我再读你的诗歌，再为你祈祷。


主的仆人王怡，写于2011年3月8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