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道采访录:信仰与人生 ——对陈青林的访谈



6/03/2012

钟道     2011年06月03日   发表于对华援助协会网站 (www.ChinaAid.net

基督教与中国政治的关系(即政教关系)是笔者访谈的关注点。

上次访谈胡石根老师,解决了一个很好的命题,在中国民主化和福音化的关系上获得了突破,即福音化的重要意义。

历史的困惑是:中国曾经建立了亚洲最早的民主共和国家,为什么就被推翻了?垮台了?这与福音化有关吗?从1919到1989的70年,“五四”是“六四”劫难的开端。而70年也是以色列被虏巴比伦后归回,圣殿被毁和重建的年限。

反思89民运以来重大的历史事件,可以从中梳理出民主与福音的线索。比较性的话题,例如美国的民主政治与基督教的关系,也可算是一些浅显的思考。人性的见证,两个天地,信主耶稣前心中的忧虑和重担,或者说是心中感受到中国的黑暗,与信主耶稣后心中感受到的盼望,光明进入心中,重生的标志等等。

对于1989年以来所熟悉的战友,有许多人还没有信主耶稣基督,而张前进牧师在这个群体中做了福音开创性的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果效,就像保罗在哥林多前书15章结尾所总结的那样:“所以,我亲爱的弟兄,你们务要坚固,不可摇动,常常竭力多作主工,因为知道你们的劳苦,在主里面不是徒然的。”

让我们摘取其中的历史片段,让历史告诉未来,也把历史留给未来。为此,笔者访谈了蒙古族陈青林先生。


一、学生生涯

钟道:我们是老朋友了,这么多年过来也很不容易,请您介绍一下从上大学,到毕业结婚生子,这20多年来的经历。

陈青林:我是1987年到北京气象学院,1991年毕业,学的专业是天气动力学。

在大二的时候,赶上89年民运,本来从心里对社会比较关心,从小受家庭父母的影响,对社会的公平正义就很关注,所以民运一起来就积极参加进去了,当时清华北大人大北师大对胡耀邦逝世的事件,反响很大。我所在学校小,86届的学生搞了一个学生自治筹委会,我主要是跟着其他学校的领袖们跑,每天早早就往北大清华北师大跑,跟在杨涛、常劲、王有才、李海、王志新后面做些事。

李海是我一上大学,在1987年的时候就认识,他那个时候正准备考北大的研究生,后来考上了,上北大读研不久,就学潮了。

受他们的影响,再加上主要还是受我的大学英语老师许培的影响。他是方励之的信徒,他跟刘刚、吴蓓的关系都特别好。他给我们上完英语课,就讲西方的哲学、自由民主之类的。咱是学理科的,人文社科类的东西接触的少。所以主要还是通过这些人的只言片语,对民主自由思想有所了解。主要因素是人,这些人是朋友、认识,他们干的事情就跟着去跑。对民主政治、社会正义等,从理论的角度来讲,当时可以说还是根本一窍不通。

那时候是很淳朴,主要还是接受共产党的教育,爱祖国、爱社会、承担社会责任等等的。那时候的口号就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实际上,我们思维模式里主要还是共产党的那套教育在起作用。

1989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就是在高自联里面,跟着那些人,帮着去干点事。咱也没有什么发言权,只是去传达一些命令,帮着去搞个纠察,给广场送个信之类的。

二、平静与波澜

钟道:1989年六四期间,你在高自联里主要是做一些联络的工作吗?

陈青林:主要还是跟着李海,李海是北大搞具体联络和纠察的。但是对于1989年,在我自己内心中,在学生运动初起的时候,就不乐观,从一开始就不乐观。我对于共产党的历史还是读了不少书的。对于单纯的这种学生运动,一开始就觉得镇压肯定是必然的,流血也是可能的,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很冷静。

包括刘刚等跟我谈了两次之后,就觉得这大二的学生很冷静。可能因为他们是学文科的,就很理想化、很浪漫。而我本身因着性格原因也好,知识结构也好,就比较务实。觉得这个运动不能那么乐观。


所以我自己的经历就是,看看在这里面能不能找到一个好的理论。就是从西方,主要还是法国的启蒙主义的理论,孟德斯鸠的等等。而在国内的知识精英里面,因为我一入校就遇上反自由化,就关注刘冰雁、王若忘等。慢慢的在89运动起来之后,发现好多高校的青年老师学者等,都很有理论。而我那个时候年龄小,只是在寻找。

三、427大游行之后,全力以赴。

钟道:从1989年的415到64,被称为惊心动魄的50天,在这50天中有几个转折性的重要事件,你能从这些阶段性的划分和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谈谈吗?

陈青林:415胡耀邦一去世,因我平时本身就比较关心时政,当时就心里就觉得是个大事,所以比较关注时局的变化。最早是419北师大聚集到新华门,420才有大一些的游行,走到了天安门。那些我都没有参与,我们宿舍其余的学生去了。

一开始我比较低调,甚至于对北师大学生第一次上街的事还不太信。我不信不等于我不置身事外,第二天我就到各大学校去看。回来后,我们学校的第一张小字报是我贴出来的。

我到北大看完之后,回来,见我们学校没有动静。416早上,我就贴出第一张小字报。到了下午,学校的大字报就出来了,人也聚集起来了。

420我们学校成立学生自治联合会,那是86级搞的。他们让我参加,我也没有参加,我的性格本是不喜欢抛头露面。他们组织的面向全校师生的讲演,却把我拉去做第一个讲演。讲到一半,学校另外一个86级的老大哥,是咱们内蒙老乡,阿拉善盟的,把我就给拽下来了。他那人比较老实、比较本分,不愿参与社会活动,怕我闯祸。他就说:“别人都不说,你上去说什么呀?”就把我给拽跑了。

“426社论”出来之后,在426的晚上,高自联主席的周永军他们为了反对“426社论”的定性,要搞全市大游行。在当天晚上,通知发到各学校。结果到半夜凌晨,又撤销通知。北京高自联因为游行的事发生了一些权力变化,我不太清楚。而那天晚上,我就在我们学校开始组织,做标语口号、旗帜什么的。

早晨的时候北京高自联来人通知,说游行取消了。虽然说是取消了,86级的说取消了,但是我们87的学生已经聚集起来了。我们班一个叫马时强的学生,扛着大旗就出去了,后边跟了一些学生。学校老师和党委来阻拦,但是也拦不住了。这样就硬把学生拉出去了。我们气象学院正好在国家图书馆对面,国家气象局的院子里。我们出来发现大街上还没人,就在大门口里面那一块等候。

这样我们个别的人就出去看,听说北大的游行队伍快到人大了,就是到老中关村了。这时是427大游行的早晨5点钟,一直等到8、9点。在9点左右的时候,我们与北外、中央民族大学、北京理工大学等就汇合到友谊宾馆那里。与北大、人大的队伍汇合一起,冲破了警察和武警的第一道人墙,开始了427大游行。

这样我就是从早晨沿着二环游行,一直到晚上快12点了,才走回到学校。

这当中,晚上7点多钟新闻联播,我走到西直门的时候,中央电视台的语气就缓和了,说“学生是爱国的,……”什么什么的,就跟“426社论”的调子不一样了。游行的学生就高呼“我们胜利了。”一片欢呼之声,也开始唱一些不是很悲情的歌,喊口号也不是“爱国无罪”之类的很严肃的口号了。开始唱一些玩乐的流行歌曲,如“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之类的。

当时我的心里就很悲哀。这就叫胜利了吗?我当时还是自以为很成熟的,就心情默默的走在学生队伍里面。

第二天,我还给那天表现不错的,一直坚持下来的两个88级学生,自己掏钱买了几个笔记本,写了赠言,签上“北京高校自治联合会”的名,给他们奖励了一番,说:“你们表现不错”。

通过这次的“427大游行”,我就彻底的全身心的卷进来了。主要是跑到北大的学生自治联合会,当时主事的是一个叫杨涛的,是88级北大物理系的。王丹,刘刚等第一拨的常委都换下去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了杨涛在主事了,一个小孩。

我是跟着杨涛参与了“五四大游行”,那次的游行非常大,是一次胜利撤退性质的游行。我坐在杨涛的指挥车里,一直陪着杨涛巡视游行队伍。“五一”之后,赵紫阳一讲话,确实缓解了很大的紧张气氛。当时媒体也相对放开了,再加上从4月底,拖了有10来天,学生也都有些疲了。而“五四大游行”是第一次社会力量介入的大游行,有了新闻媒体等从业人员的介入。

四、第一个10年之一,广场。

钟道:你认为转折点性质的事件有哪些?我指的是对你个人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事件。

陈青林:“五四”记者参与的大游行是一次转折性质的,又掀起了一个高潮。等到513,北师大吾尔开希、柴玲、北大彭荣等发动绝食,一下子就彻底把学潮推向了最高潮。

绝食的时候,北大的赵体国等人,绝食前在广场开“绝食誓师大会”。念7条要求,就像宣誓一样。后来有说是柴玲,但一开始我看到的就是北大王丹、北师大吾尔开希他们。到了广场后,就绝食开始了,这当中是吾尔开希发起来的,还是其他的人搞不清了。就是到广场之后宣布绝食之后,大家就开始全部绝食了,这是一个高潮。

514那天晚上,陈希同去了一次广场。陈希同去广场的时候,他的保卫人员也多,挤在广场的学生也多,我们就是远远的看见。给我的印象就是学生起哄,把他给哄走了!我这种比较传统的理念的人,不太喜欢不礼貌的行为,不管这个陈这个人怎么差劲,从秩序的角度讲,学生不应该那样哄他。我当时对学生的感觉不太好,这样容易激化矛盾,体现不出一种宽容精神。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好好的把话讲完?或者是采用其他方式什么的?

一直到戈尔巴乔夫访华,柴玲他们就在广场天天开会讨论:撤?还是不撤?我也参加了他们的会。那时候戴晴和严家琪、王军涛等社会上的知识分子就介入了,学者希望学生和平撤退,给体制内改革派一个面子。但是那个时候,学生表面上是有组织,实际上是毫无组织。谁也说服不了谁,情势完全被学生里面的激进派控制了,吾尔开希、李禄、柴玲就是所谓的激进派。谁最左,也就是说,谁跟政府的态度最顶牛,谁就控制住了话语权。所以,我也觉得是很悲哀的。

到5月18号,中央召开对话会。实际上他们是开了好几起对话会的,跟知识分子,跟大学生,跟高自联的领袖。而那天下午,我觉得广场上这个组织,那个组织,这个主席,那个主席,我就觉得太乱。当时有一个人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个号码你能找到邓小平。”这很神秘呀!我也很高兴!我就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就说:“我有事,想向国家领导人反映反映。我是一个大学生,属于学生绝食的一员,代表的是我们学生的心声。”

他说:“那你就来吧。你骑车怎么怎么走。”

走来走去,到了国家信访局的后门。谁接待我的呢?是王刚。这王刚就是后来的中办主任的王刚。当时他是国务院信访局的办公室主任,局长叫郑幼梅。当时王刚的态度确实很好,就把我从后门接应进去了,就来了一个郑幼梅这样的人物。

王刚说:“这是我们国务院信访局的局长,郑局长。”

于是,我就提了两点:“现在学生爱国这是毫无疑问的,是代表大多数学生的主流的,希望中央切实给个明确的态度,要承认我们学生的爱国。第二就是,我们确实对于广场的失控,和这种乱七八糟的现状表示担忧,解决的方法就是希望中央开圆桌会议,赵紫阳、李鹏跟学生能够达成共识。”

他说:“你的意见已经接受了,正在开对话会议。”

这是518发生的事,但是到519晚上就宣布戒严了。在我所经历过的标志性事件中,对柴玲和吾尔开希这些人的印象都不太好,对王丹印象非常好,对封从德、刘刚、常劲那些实干的印象好,就是对那些咋咋呼呼的人印象都不太好。觉得他们这样怎么能叫搞民主?一次我忍耐不住气愤就对柴玲说:“你这种人比共产党还专制!你这种人怎么这么胡来呢?”把她气得在广场上直翻白眼,我就是属于这么样的一个人。

519戒严之后15天就镇压了。当时镇压的那天晚上(6月3号的晚上),我就在广场,12点以前在广场,后来有人说:“西单那边,木樨地打起来了。”

这样我就来到了西单。在西单的时候,一个女孩,北师大的女孩,被打死了。反正那天部队往里推进,不管是流弹,还是射杀,她是动脉出血,我抱着她脑袋,另外两个学生抬着她脚。(为此,我写过一篇文章,我的博客里可能还有。)从西单的一个胡同,一直抬了大概有50多米。我一直在找医院,那时一切都乱套了。后来一看,她真是没气了,放在那了。我又往广场那个方向跑。但是到人民大会堂那里,广场已经封锁了,进不去了。那时已经快天亮了,我们很疲惫就回学校了。

在回学校的路上,根据我在西单的亲身体验,和部队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推进的判断,是死了数百人的。我在西单的亲身经历,这个方向上应该是死了二百多人。根据概率,咱们都是学理科的,因为我是从木樨地一直退到西单的,如果是四个方向都进军的话,应该是死七八百人。这是比较保守的估计。当晚9点时候我就觉得广场人数不过一万人了,估算他们当中牺牲几百人,回到学校接受外电采访时,我说:“可能死八九百人吧!”

我这样刚说完,旁边的人一会说一千,一会说一万,一会说两万,一会说十万。后来在北大就传说:死了十万人,血流成河。他们这样往外边说,我觉得跟自己在现场的体验不一样,心里也是很纠结。

当然,死多少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一个也不应该死。

广场镇压完后,我回到了学校。学校学生都散了,放假了。

当我回到内蒙家里,我哥就问我:“你有事没有?你要是有事就逃吧!我给你点钱。”

我就说:“也许有事,也许没事。”

实际上,当时我到北大,在常劲跑之前,我说:“要不,我跟你走吧!”

他说:“你没事,你不用走。”常劲给了我三百块钱。

拿着三百块钱,虽然我没出名,但是很多事情呀,会议呀,都是参与了的。也搞不清当局会镇压到什么程度?自己是不是被录像之类的?

回家(赤峰)以后,往东北那边转了转。到东北的同学家,海拉尔呀!满洲里呀!再后来,到了7月份。一看没啥事,就又回北京了。

其中经历过的标志性事件,就是从游行,到绝食,再到镇压广场和清洗广场,包括到9月份学校的洗脑和人人过关。

五、第一个10年之二,监狱。

钟道:六四事件是你人生的转折点,在后来的岁月中,特别是你经历的那次亲历枪林弹雨中的死亡,更加坚定了你对中国必须走向民主化的信念,你也为此坐牢3年,请您谈谈这方面的经历。

陈青林:人人过关中,我是我们学校没过关的二人之一。一个是参与绝食的,一个是我这个所谓不悔改的。直接就点名了,全校大会就点了我的名,他的名还没有点。“陈青林至今不改悔,不承认,还认为是镇压,并说死人是不应该的。”我写的过关报告就是这样的,我写的还是策略的:“不管是戒严战士,还是大学生,都不应该死,死一个都不行。”还是这态度,不赞同戒严,坚决过不了关。点名没有过关,可能也塞进我的档案袋里了。

在89运动当中,我是比较平和,但是当镇压完以后,我觉得这个事业不能就此完蛋,还要继续坚持。

这样在1989年底,我就自己开始骑着自行车,到各大高校,按照当时学生运动中自己潜心留下的各校学生领袖名单,去找这些人。结果大部分人不是进去了,就是抓起来了,或者失踪逃亡了,也有的在学校,什么北大清华北师大北航理工大,我先找到李海和彭荣,主要是李海我们两个人一块,按照当时那些学生积极分子的名单找,当时在学潮当中互相留下的联络名单。

这样就找到了一大批人,每个高校都找到了那么几个人。有的是进去几个月就出来了的。到后来,就在这个基础上,主要是由康玉春,他当时是中医科学院的研究生,还有李海,89那年,他实际上是已经比较成熟了。大家共同认为,1989年镇压,彻底暴露了专制的邪恶,中国必须走向民主。那时大家自身实际上都是很浪漫的,实际上是模仿早期的共产党,成立学习小组。

我们的学习小组是康玉春、王怀宾(八大处工疗的大夫)、李海和北大的谢萍(女研究生)。后来在这个基础之上,和胡石根他们联络。胡石根也是在镇压完了之后觉醒了,搞组织,搞党,与王国齐他们等。这两个地下民运组织,后来在1991年4月初互相就认识了,但是大家都还是相对在秘密之中。这样的组织后来发展成为有北京11所高校人员组成的,开了几个会,组成中华青年进步同盟。胡石根的那个组织叫做中国自由民主党。

我们在1991年初,搞了几个传单之类的,1992年6月三周年纪念的时候就出事了,基本上全抓起来,打散的打散,抓的抓。从1992年6月到1995年7月,我在里面待了三年,北京市高院把我们的案子审结完了,二审完,把我就取保。我虽然关了三年,实际上没判刑,我们有5个人是当庭释放。什么是当庭释放?就是有罪,判决书上也判了,但是没给判执行。找个理由,年轻之类的,认罪态度好之类的。

我是1991年毕业分到天津,现在叫滨海化工集团,那时叫长路盐场,有900多年了,明朝就有,下面有很多化工厂,我是在天津化工厂,刚工作1年多就出事了,后来单位领导还不错,因为我一来就比较低调勤恳工作,他对我印象挺好。

我们5个当时当庭释放的,有四川大学的邢宏伟(也有单位),还有北京的两个开饭馆的,还有一个开出租的,还有王佩中。王佩中是研究生,父母是公安大学的教授,找到高层,意思是说:“我的儿子要判的话,你们将看到两个老公安战线会站在你们的对立面。”反正是急了!办案人员也考虑到那么多人要处理,处理谁都是由他们决定的。

这样放了王佩中,我就捡了一个便宜,我一开始是排到第8号的,我们拢共是抓了17、8个人,判是肯定判,王佩中排在我前面,如果是放了他,不放我就没道理,这样阴差阳错我沾了同案佩中的光,单位就把我接回去了,回去就到单位上班。

上了一年多的班,监视居住半年,住在盐场宾馆里面的宿舍,上下班。我看这样也太没意思了,干脆1996年就不辞而别了。乘着我们台长到南方进雷达的时候,写了一封感谢信,我就撤了,回北京了,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回想这么多年,就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这人不是搞政治的料,也没那素养,起因是所认识的朋友都是搞民主政治的,这是第一个起因;第二个就是觉得民主运动代表着社会正义的方向,我对社会正义是很在意的,从小就对社会正义很向往,追求社会正义,从小骨子里就有,看不惯那种不公平的事情。

六、第二个10年,延展期。

钟道:以上谈了你1987年到北京上学,一直到1996年这10年间的经历。1997年之后,从激情和青年进入到人生的成熟时期,结婚、成家、立业、生子、养家,是很多人都平庸化的一个过程,请你谈谈这段时期的个人生命的体验。

陈青林:实际上后10年,是对年轻时期10年的一种延续。从1997年到2007年受洗前,表面上是跟着社会走,该成家成家,该生孩子生孩子,该挣钱挣钱,该做买卖做买卖,但心里面追求的还是1989年所追求的民主,89情结还是过不去。89运动的历史价值和历史含义在我是永远不会过去的。

如果从上大学开始做梦,梦想是追求社会正义,通过89运动学潮的参与,觉得这是促进社会正义的一个小小的过程,到坐牢,到出来,到后来人生的各种事情,还是在梦当中,自己还是没有走出早期追去民主理想的梦境。

1997-2007年的10年,活着归活着,心里想的还是89年的事。那些人,尤其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被迫流亡的人,坐牢的人,妻离子散的人,负伤的人,包括自己1992年后来坐牢这件事。人生可能是一个自我证明(自证)的过程,后边一直是沿着前边的逻辑走,证明自己当时没走错,现在如果抛弃追求民主理想,何必当初呢?所以干什么都没意思。

七、第三段的人生,自我认识。

钟道: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到教会,接触到基督教的?从接触福音到受洗成为基督徒应该是有一个过程,这段人生请简短的说一下。

陈青林:从2007年受洗,到如今又有5年了。2004年到家庭教会去听道,但是断断续续,不是太坚持。虽然是受洗了,去听道,也有一些特别的感动,对圣灵有一些理解。跟自己早年的人生经历联系,确实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罪人”,也“认罪”了,觉得自己深得神的恩赐,觉得这么多年波波折折的,神一直在危难之处总是伸出祂怜悯的手,总是让我能过得去。

所以到教会后,通过听福音,听圣经,听牧师讲道以后,初信那几年有一种生命,确实是在自己的人生态度,行为方式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很亏欠,到目前为止,这5年多了,还是很软弱!常常感到亏欠。

一方面是深信,有神有神灵,肯定神与世界同在,而神是公义的,这个世界是邪恶的,自己也是有罪的。但另一方面,又确实难以做到,按照神的要求去过一种圣洁的,完全符合圣经的,或者是牧师的要求。总是在现实中有挣扎,有这样那样的犯罪的地方,做买卖也好,跟人说话也好,甚至跟家庭闹矛盾也好,总是还是血性的东西,占很大部分,这是个人生命的成长中的亏欠。

但是这个福音信仰对于中国、对于个人、对于民主的追求,我到觉得是个很大的帮助。我现在就深信一点,只要你相信有神灵、有上帝、有天道,这种属世的捆绑都要过去,对我来讲就是莫大的安慰。相对就比原来要喜乐的多,原来是忧愁的很,家庭生活呀?老了怎么办呀?尤其是原来在事业上,觉得中国的这个民主化遥遥无期,社会正义也是,怎么老是在黑暗当中?但是现在就比较平和多了,不着急了。这5年来的变化,就是自己干好自己应该干的事,尽自己的本分。

八、寻求和确认未来的异象。

钟道:我们简单的回顾了你人生的三个阶段。第三个阶段就是到了信心、盼望与安稳的时期,目前你就处在第三阶段的人生过程中。你对未来有什么负担?或者说是有什么异象吗?

陈青林:我的生命还很软弱,也谈不上什么负担或者是异象。对于未来,我就是很坦然的相信——神的公义必然要行在地上。哪怕是功不在我,我这辈子也许看不到中国社会中神的公义降临,我也不着急。所以,基于这种心情,自己做事情就比较相对轻松。首先是符合神的公义,符合社会正义,不坑蒙拐骗等等,要把握住一个大的原则,就是无论是家庭责任、企业责任、社会责任,在那个层面,都要尽责。

大的方向是这样的,说到具体定位,角色自我选择的话。因为自己也是快年近半百了,即学无所长,也没有什么技能,更没有什么社会资源,只能是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做点慈善和公义方面的事情。就是说,未来还是主要结合社会公义这块,比如说原来做过的法律维权,社会治理方面等等的。再具体点,就是如果有条件的话,结合中医做一点纯慈善医疗方面的事情,因为我在中医这方面还是有点爱好、家传和专长的。

这几年,我跟别人开矿,自己也一直没有着急,也一直在考虑下一步做点什么的问题。既要符合自己的性情,同时又不辜负自己早年的人生。挣钱也好,去做什么也好,结合着自己的理想,做一些类似于社会公益事业的方面的事情,往这方面多多参与。

九、家庭的责任,四口之家。

钟道:对于家庭有什么特别的负担吗?一个孩子上小学2年级,另一个3岁了,一家4口,特别是在孩子教育方面。我们知道在北京供养孩子上学也是很大的负担,你在这方面有什么想法没有?

陈青林:这方面我就比较简单,这些都是在神的掌管之下,不管是对于孩子教育的理念,还是包括对整个家庭的责任,包括对现实生活难处等,我还是要感谢神!这么多年来,对我还是一直比较恩待,总是让我能过得去。

在经济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目前孩子还小,没有什么大的开销;从教育的角度,我是顺其自然,不过多的人为去设计,不去追求现在流行的达到什么考试水平之类的。

现在流行的教育理念,我没办法跟从,也不跟着人家去模仿,不给孩子增加那么多负担和期望值。我对孩子就是一些基本的要求,首要就是心理和人格比较健康,身体健康,性格健康,相对来讲让她的心理、心灵和身体都比较健康。所谓的健康,就是总体的价值观,总体的行为方式,总体的心理反应,符合普世的标准。

宽容,要孩子学习宽容,学习处理问题的能力,学习独立思考,而不是要掌握多么高深的知识,我更在意的是她人格的塑造和心灵的塑造。只要她快乐,但是这种快乐不是建立在父母的痛苦之上,父母成为孩子挣钱的机器,她是花钱的机器,大家都围着她,不是那样的快乐,她的快乐要确实是通过劳动带来的快乐,通过尊重别人,通过帮助别人,通过理解别人。这是我的教育理念。

我从来不愿把家庭这个问题,去当个事去说,何况咱们都是信神的人了,就算不信神的人,作为这种理想主义的人,就不应该把家庭问题和老婆孩子问题,挂在嘴上,这是我个人的理解。

家庭不是阻碍你理想和事业的理由,家庭是你必须首先要处理好的,这是你应尽的责任,不用说,你就应该照顾好老婆孩子,供孩子上大学,这是你该做的事。

我老婆孩子因我搞民主而生活受到影响了,我就到处去要钱去,我是不太赞同那种东西,到处去示弱,跟共产党也示弱,跟海外支持的也示弱,从来我跟父母也没有示过弱。每次回家我爸我妈都问:“缺钱吗?”每次都是这话:“怎么活着呢?”但是我都说没事。

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有一定经济基础,能够支持一些真正有公义之心的人。有很多不错的人,他真正不是挣钱的人,他就是理想主义者。实际上你就是个理想主义者,让你去挣钱,你也许能去折腾去,但你脑子里生来就是理想主义的,这样的人就应该有一些稍微有公益心的人来支持,这应该是由国家干的事情,政府不但不干,还迫害人家,如果有经济能力,能给这些人提供一些资助,我希望民间能够形成这样的环境,按照胡石根的话来说:“民间还应该有经济外交。”

这可能也抬高自己了,神要是给我异象的话,能在这方面给开点路。像大斌弟兄、孟弟兄、天石,包括赵常青,非常不错的人,多帮帮他们,让他们集中精力写点文章,集中精力干点自己的NGO,不为生活所迫,对公民社会的建设,对于神的福音的传播,像你现在都是义务的,要是能够达到正常的聚会,在江登兴那个地方牧会,还一个月给2000块钱呢!所以说,盼望在这方面神能给多开点路。

十、有家庭教会存在,就有政教关系问题。

钟道:我们看到这几年中国家庭教会的成长,当然也有很多的问题,但是不断的成长,也不断的解决问题,我们把它称为上帝的管教也好,上帝的带领也好,对此你有哪些看法?家庭教会在未来的中国社会中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陈青林:我个人观点,这个民族最终的福音还是在于人心敬畏感的生成,包括家庭教会也好。当然三自教会我也不排斥,他们需要改正,因为我跟他们也接触过。咱们重点谈家庭教会,中国的民间社会,他的祝福,在目前来讲,就是家庭教会。上帝给中国的民间、中国底层的祝福就是家庭教会。

这是一个比较积极的看法。教会本身的问题,也是耶稣再来之前都会存在的问题,这是一个大的背景。至于你说教会的治理也好,教会的各种问题也好,大家各有各的见解,信仰比较好的人,看的可能透一些,像我这样信仰低的人,可能说出的话就是人对人的论断,或者就是人对事奉者的论断。

但我就是觉得教会就是一个祝福,我对家庭教会还是抱着非常大的信心的。走向信仰之路确实是这个民族最终的一个救赎,救恩之道。

问题都是家庭教会共同存在的问题,实际上也是人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人对神信心不足的问题。就说守望教会吧,大家有多种看法,对他这种宗教信仰自由的捍卫,有这样说的,有那样说的,有称道的,也有批评的。但是我觉得,从人对人的层面,从大家都被牧养的层面,可能每个人的结论都是有限的,但是神给守望教会到底是什么担当?这个东西我们是没法说清楚的,只能说是你要有怜悯之心,按照神给的原理,看到人家受迫害,你去替人家祷告,或者是你要有更大的担当,你就去声援。所有的家庭教会受到迫害的,我觉得都应该去声援,所有的迫害都是不对的。

当然异教本身是背离了神的旨意的,对于自以为是神的,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钟道:那么在民主化这方面,你有什么负担呢?特别是在民主化和福音化这两个方面。

陈青林:自己作为基督徒和民主宪政关怀者,既是有属神的信仰,同时也是属世的关怀,怎么把它结合好?自己也在摸索,怎么靠着对神的信心来坚持对中国民主的信心?首先从认识方面,我现在比较坦然,神就是爱,而不是这个民族2000年来的这种仇恨文化,人治的游戏规则就是恨和毁拆,神给的游戏规则就是民主宪政和法治,神给的恩典在亿万个人里面这是我的信心来源,日本、蒙古、越南当然在没有基督的背景下,也搞民主了。所以我觉得搞民主和基督信仰本身不冲突。

就像布什,他内心是靠对神的敬畏来规范自己,外在的是靠民主制度来规范自己,人就需要这两个维度。一个是靠民主制度的律法来遏制你外在的行为之恶,由神来遏制你内在的心灵之恶。所以恰恰作为一个坚定的民主主义者,我倒是觉得要好好的信神,信到极点,就达到一个外在追求和内在信仰都很自由的地步。

十一、宽容和爱的福音化,是民主化的根基。

钟道:你个人对于传福音上有什么负担没有?传过福音吗?

陈青林:没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就是曾经领人到教会里来,邀请朋友来教会聚会,但是不是太热心。目前主要还是到教会去听道,感觉自己的生命还是太软弱,道还没有搞明白呢!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还在灵粮被喂养的阶段,以听道为主,做不了什么事工,自己确实还是没什么生命状态。

钟道:对于你曾经参加过的“89民运”和后来组党的那些人中,还没有接受基督信仰的人,与已经接受基督信仰的人,在你的眼里,他们在实践民主理想时的差别是什么?

陈青林:首先是自己要重生,自己在信主之前搞民运和在信主之后搞民运,有很大的不同,觉得不是一个层面的心理状态。

所以我说,不信主的民运的心理状态还是以人的意志为主。不管是普世的民主价值,还是普世的宪政追求,毕竟是所谓的人类文明,是人性层面的认识和一种理性的认识,至多是一种政治哲学而已,还是有限的东西。只有生命价值才是无限和终极的东西。

我成为一个基督徒,是我从事宪政民主的人类普世文明事业的根基。为什么宪政民主在主后1500之后,产生于有基督文化背景的国家?而那些没有基督信仰(特指基督新教)的地区就没有产生出宪政民主?这是一个反证,证明了野蛮的人性的黑暗之处,包括咱们现在披着现代化外衣的中国,还是很野蛮和黑暗的,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异教国家。

所以说,一些以前的其他朋友有的是反感基督教的。如果没有大的敬畏之心,没有神的逻辑,而是以人的逻辑去追求民主的话,我现在作为旁观者去看的话——并不是说咱们有属神的骄傲啊,就是觉得会产生出一种怜悯。

觉得那种行为也好,信心也好,其实显明是比较自以为义的东西。当人性弱的东西,有限的东西,盖过了所谓的对民主的一点点高贵的信仰,就谈不上是信仰了,所以说倒是期望大家都能有一个信仰的生活,然后再去追求这种政治清明,这样可能根基更正一些。

当然我说的信仰是指基督教信仰,而不是其他的宗教,其他宗教的书我也看过,但是后来我就把其他宗教都排除了,佛教、道教、伊斯兰教的信仰都没有直接产生出宪政民主的文明,我认为宪政民主文明是在基督教信仰的文化土壤中产生出来。

民主制度的核心就是一个契约精神,国家和公民通过宪法达成契约,通过投票选举,我(公民)交给你(国家)代理权。

包括两个人的合作也是,民事方面的人与人的合作,表面是一种合同关系,但其背后是一种宽容的精神。民主就是一种宽容的文化和心理,这个宽容就是来自于爱。

我要怎么宽容你?我首先要爱你,我才能宽容你。

民主基于宽容,宽容基于一种爱;你要是仇恨,是产生不了宽容的。

而爱是从哪里来呢?只能是从神那里来,人是产生不了爱出来的。人的爱都是经不住考验的,天下除了父母对子女的爱是神对人的爱的一种折射以外,其他人之间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所以我就说,有神的信仰,所信仰的神就是爱,你信神才懂得去爱,爱神爱人。你爱人才产生宽容,你有宽容才有合作,有合作才有民主。

否则的话,只是简单的制度移植,或者是文化的移植。但是没有理解神的、神学的、属灵的、生命本质的要求,实际上就是对爱的要求,这样的人是造不出民主制度来的,也活不出民主的精神。这就是我的理解。

十二、结语,89一代人的生命轨迹。

在访谈过程中,笔者试图通过这样的回顾和展望,让世人看到“89一代人”生命成长的轨迹。

1989年,从512“广场绝食”,到64“坦克清场”期间,广场上是万旗招展,来自中国各地高校声援的师生络陆不绝,形成一片高校旗帜的海洋,笔者曾经在广场上见到一面“草原之鹰敢死队”的旗帜,对于不畏惧死亡的人,枪杆子是失去效用的,当民不畏死的时候,如何能够以死来惧之呢?

权力是要分享的,是需要得着授权的,民主是以选票的形式把权力的授权权给了人心的,《圣经》在《罗马书》13章中把权柄的来源归结为上帝,而某人却谎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其实按照人间的逻辑,该人也是知道权柄的来源是在乎人心向背的,人心又称为心灵或灵魂,是被灵界的事物所掌控的,而上帝是个灵,祂的存有、智慧、权能、圣洁、公义、恩慈、信实,都是无限永恒不变的。

事实上,恐惧和仇恨是人心最大的死敌,靠对枪杆子的恐惧和仇恨的力量来维系的权柄,固然也是权力的展现。但是当对权柄的运用,背离了公义和良善的原则时,就是背叛了权柄的来源。尽管其所佩戴的刀剑是真实的,但赏善罚恶的权柄原则却是不可违背的。

在改革的1989年人心思变,而如今的世代人心已变。变得更加恶毒了,还是良善了呢?掌控权力的人,如果对于善不奖励,对于恶不惩罚,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当权者只是满足于一己之私,逞一时之能,历史和律法的审判就会速速的来到,当那时候满足的时候,又有谁能够违抗得了呢?

笔者整理这篇访谈,只是想作为个人性的回顾和展望,并不是想论断谁。在一代人过去,一代人又来之时,日光下的新事,就是那“十字架的道理”,在基督教会里来自上帝的饶恕之爱。

2012-04-24初稿,2012-05-11改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