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amuel Chen
我这一次回北京,专门挑选了两会这个超敏感时段。为着这个会议,光是北京这个首都,就增加140万名志愿人员,目的就是要参加十八大的保卫工作。当时,北京可谓警察林立,便衣满天。在未回到北京之前,南方的朋友已经劝我别在这个期间到北京凑热闹了。我却笑道:“他们有他们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他们有他们的作息时间表,我有我的作息时间表, 根本不相干。”我就这样回到了北京。
其实,这次回北京,我是制定了一个全新的行动计划的,我把它定名为“暖流行动”。这个行动的目的是,探访所有我所知道的在北京被软禁的政治异见分子和他们那些无辜的家属,看看他们的情况如何,便把他们被软禁的真相向外界报道出去。毕竟,软禁对于许多读者而言,仍然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字眼。世上有许多人不知道软禁者的生活状况。 除了探访那些被软禁者,我也想探访那些已经坐牢的良心犯的家属,看看他们的生活现状如何。
就这样,回到北京以后,一安顿好,我立即就打电话给金天明牧师,提出要见他。但他马上在电话里拒绝了我,说:“现在是十八期间,不让我会客。一个也不准来我家。你还是待十八大以后,再来见我吧。”但我却执意要马上见他。我说:“我这次回来北京,是要回来搬家的。我准备全面撤出北京,过几天就搬回南方了。因为,我在那里有工程,分不开身。我上次见你,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这一次回去,可能多年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见我如此执着,便告诉我:“那么,你这个周末来一下吧。”于是,我便喜孜孜地挂上了电话。
我想,上一次见到金天明牧师,是在著名的410事件之前的一个主日。那一天,他在北太平桥西的老故事餐吧,主持最后一次主日敬拜。那些弟兄姊妹都充满悲戚,泪流满脸。他们都无法预测,此后是否还能不能再参加守望教会的主日聚会?在所有那些伤痛的目光和脸容之中,唯独是我的这一双充满喜乐的眼眸和这一张充满欢欣的笑面分外出众。我依旧充满着纯真的感情。以前,在我的人生之中,我身边所出现的全是坏蛋。如今,看到弟兄姊妹是这样地热爱着自己的教会,我心满意足了!看来,世上仍然有这么多颗善良的心灵;人间仍然充满希望;既然如此,这个世界仍然是阳光遍地的,我又何须再惧怕前路的艰辛呢?
那个主日以后,金天明牧师就被软禁了。随后,410事件爆发了。在2011年4月10日的这一天,大批守望教会的信徒,聚集在中关村广场,要求到广场的三层平台上展开主日敬拜。而大批的警察也集结到中关村广场,展开抓捕行动。当年,纽约时报CNN为这件事展开了详尽的报道。410当天,我也到了现场。但当时因为公司有事,我就提前离场了。于是,我成了漏网之鱼,没有被抓捕。
随后,守望教会的教友展开了两年多的顽强拚搏。每个主日,他们就鱼贯而出,要到中关村广场被抓捕一次。两年多来,弟兄姊妹逐渐地被这种豪迈之情和快感之心驱使着,并坚持不懈,他们每个主日都必须被抓捕一次,才把日子过得高兴,过得爽!
而这两年多以来,金天明牧师就一直被软禁着,再也不能出门了。
守望教会的户外敬拜就一直这样持续着。在中关村广场,在每一个主日上午,警察对每一个胆敢参加户外敬拜的弟兄姊妹,抓捕以后,除非是北京户藉的,其他的一律展开逼迁。他们拘押教友,查明情况,便对教友的房东们施加压力,令到从外地入京打工的教友无法再在北京租住到房子,也无法再找到工作。于是,出于生存的压力,守望教会的部分教友作鸟兽般散去。而作为外地人的我,却坚决要在北京生存下去,为此,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再参加户外敬拜了,我耗不起。我没有精力不断地在北京搬家,搬来搬去,东躲西藏。
直到今年五月底,我又按照原定的推进计划,要到香港发动一场名为“火山战役”的政治行动时,却无意之中又在那里接到新的工程了。我要留在南方工作了。就这样,大半年时间就在忙碌之中过去了,如今,重归北京,只为搬家。此后,我将可能要永远离开北京了,我的生活方向全变了。 我想,既然我无法在北京生存下去,日后就没有必要再在任何一个中国的城市里生存下去了。北京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城市,此外我一无所恋。未来,移民海外,已经是我人生的唯一选择了。我正在向着这个生活的新方向迈步。 于是,我便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下回到北京,我非常渴望见金天明牧师一面。
于是,在随后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就到了海淀区世纪城春荫园,向着天明牧师的家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黄昏时分,北京的天空,阴霾万里,冷风飕飕。我很快就找到了他所居住的住宅楼,便随即发觉,想要见他,真不容易!
原来,想要见他,是要经过三重岗哨的。第一道岗哨设在他的住宅楼的大铁闸里,那个保安员的责任是阻止任何洋人和携带摄影器材的记者进入到这栋楼。第二道岗哨设在他的住宅楼的电梯外,那个保安员的责任是阻止任何陌生人搭乘电梯或者步行上楼。第三道岗哨设在他家的大门外,那个保安员的责任是阻止任何人走近他的家门。而每一道岗哨,都有着一个保安员在值班,并为他配备了至少一张办公桌和一张椅子。在那些办公桌上,有一本轮值登记本,每一个保安员在轮值时都必须签名。在他们轮值期间出了什么事,该岗哨的保安员就要负上全部责任。
而第三道岗哨因为就设在天明牧师的家门外,深夜里保安员就睡在他家的门外走廊上,于是,又配备多了两件家具和两件电器;多了一张折叠床,一张垫脚凳,一个电暖器,一个电水壶。确实,北京的冬季,天寒地冻,如果没有电暖器,那个睡在这条走廊的保安员,日子真不好过。
这两年来,这些警察和保安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些家具和电器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据说他们用坏了5批床具,6批坐具。而天明牧师的家门外,就睡着一个个衣衫不整的大男人,他们仿佛成了一群露宿街头的乞丐。这个走廊尽头处的狼狈情景,可想而知。天明牧师的家门口,到处都堆放着一些大男人的杂物,乱七八糟,尘封灰盖,仿佛电影里的一座凶宅,骤眼看上去真的令我怀疑,这个房间里真的有人居住吗?
我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去,仿佛自己天生就是住在这栋楼房里的大豪客似的。我扮得真像!当时,我宁愿自己走错路,也决不回头,也决不东张西望。因此,我很快就穿越了前两道封锁线。但到了第三道封锁线时,我却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了!我的眼神怔忡不宁,我的情绪烦扰不定。 我只是盯着天明牧师的家门口,头皮发麻,身心发拌,这个房间里真的有人居住吗?
那人守卫在他家门外的保安员,一看我的模样,立即洞悉我的来意了。他笑着问我:“你找谁?”我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便说:“我找天明牧师。”他听了,便沈吟了一下,摇头说:“不可见。谁都不可见”我告诉他,我原本是守望教会的成员,这一次从广东赶到北京,马上又要回广东了,请通融一下。他仍然摇头作答:“不可见。谁都不可见。”我又赔笑着,提出了诸多请求。他听了,仍然是那一句话,摇头作答:“不可见。谁都不可见。”
于是,我就举起手中的那一袋苹果,问他:“要不,你让我送一袋苹果给天明牧师吧。行吗?”他仍然笑着,仍然是那一句话,摇头作答:“不可以。谁都不可以。”
我又从袋子里拿出了一盒大红袍茶叶,举到他面前,问他:“要不,你让我送一盒茶叶给天明牧师吧。行吗?”他仍然笑着,仍然是那一句话,摇头作答:“不可以。谁都不可以。”
我又赔笑着,向他提出了诸般要求,问他:“要不,你登记我的姓名吧。要不,你搜身吧。要不,你检查物品吧。反正,我就是想见一见天明牧师吧。行吗?”他仍然笑着,仍然是那一句话,摇头作答:“不可以。谁都不可以。”
最终,我央求道:“要不,你敲一敲门,我就不进屋了。你让我把东西送给天明牧师,就让他站在门口让我见一秒钟吧。就只有一秒钟就行了。让我知道他还活着,没有被你打死了,就行了。一秒钟。让他出出场,亮亮相。只一秒钟,以后我就马上离开。行吗?”
那个保安员听了,便早已被我纠缠得烦恼不已,就摇着头,笑着去敲门了。
一听到有敲门声,房间里马上就有人开门了。正是金天明牧师!他仍然戴着昔日的那一副眼镜!看了我一眼以后,他二话没说,就对着那个保安员伸出三根指头,以商量的口吻问道:“三分钟。给我们三分钟。”那个保安员见他如此央求,怔了一怔,便快速地点了点头。天明牧师立即向我招了招手。我立即如遇大赦,快速地窜入了天明牧师的家。 随后,天明牧师就快速地把家门关上了。
整个过程,我们这三个人,保安员、天明牧师、我,都仿佛像是在做贼一般,必须快快速速地完成!我们这三个人仿佛正在超级市场上盗窃货架上的商品一般, 必须快快速速!因为,我们的头上,有许多只电眼正在监视着我们。它们是永远不会休息的。
没有人可以体验到狱卒和囚犯的心情。那个保安员,随时因为把我放进天明牧师的家,丢饭碗。而天明牧师,也随时因为我进了他的家,而再也不允许每天出门散步一次了。散步可以改为一周一次,吃饭也可能改为一天一顿了。
即使天明牧师乖得要命,有时候,执政党心血来潮,要在北京开一个什么人民代表大会,也会随时通知天明牧师:“你如果没有什么事,外面风大雨大,这个月你就不要随便外出玩耍了。”于是,在全中国的电视台报道着一片欣欣向荣的蓬勃景象之际,天明牧师就乖乖地待在家里,一个月不会外出去玩耍,以免经受风吹雨打。
而这个执政党,又特别喜欢开会,而且总是要在首都开会,开那些没完没了的会。于是,一年之中,天明牧师总会有数次被告知:“你如果没有什么事,外面风大雨大,这个月你就不要随便外出玩耍了。”天明牧师倒也安静得很。这两年多以来,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便总是乖乖待在家里,以免经受风吹雨打。
非常奇怪的人生方式!似乎有点儿怪诞和疯狂!
在天明牧师的家,必须分秒必争!似乎,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时间非常宝贵,刻不容缓!也就根本不说什么客套话了,天明牧师一招呼我在他家的客厅坐下来,立即弓着腰跑去沏了一杯绿茶,再弓着腰递给我。我马上打开话匣子,向他陈述两件事。一,我昔日在守望教会里的经历。二,我向他介绍了今年我在南方教会的经历。似乎,我一直想放松地喝上一口茶,但一直无法做到。我的心总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一方面,由于担心国保马上会敲开我们的家门,打断我们的相聚,我就总是长话短说,快快速速地完成陈述。另一方面,我又在心存侥幸,说不定我们真的能相聚多一点时刻呢。
这种被人监视着,随时要被掌嘴的聊天形式,真是令我感慨万千。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读小学的时光里。在那些纯真的岁月里,每次我在课堂上跟同学偷偷地聊上两句话,老师肯定会大骂我们一顿,弄得我们丢光了颜面,无法在同学们面前立足。
我们都无法在客厅里缓过一口气来。我快速地提出想见一见恩平师母,天明牧师立即快快快地从厨房里把正在忙碌的她扯了出来,让我见上一面。但她根本没有机会和我说上两句话。我只能忙着快快地与天明牧师陈述一些别后的情况。
我快速地问天明牧师:“平时,教会里有人来看望你吗?”他快速地点着头,回答我:“有,有的。”我又快速地问:“他们多久过来一次?每个星期都有人来吗?”他又快速地点头作答:“有,有的。每个星期都有。”我听了,深觉安慰,便长吁一口气,笑道:“我还担心你孤独呢。”他便快速地摇头回答我:“没事,没事,没事。”
我的心境是不安的,但我也习惯在表述时斯条慢理,于是,我的话也尽量地做到了吐字清楚。但天明牧师在安静的生活之中,寂寞惯了,可能仍然不太习惯快速说话,便在那些快速的交谈之中,显得有点儿结结巴巴。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快快快地要求他提供他的电子邮箱给我。他赶紧急急匆匆,快快地飞奔到饭厅,伏案写下了他的邮箱号码,便快快地把纸条递送给我。
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便快快地掏出了照相机,提出要与天明牧师合影。他便快快地摆好姿势,坐在沙发上与我合影。 一切都在快速地进行,这就是没有自由的代价,人与人之间正常的见面,聊天和友谊,都无法享受这个过程和乐趣。
自由啊,你是什么?难怪人类历史上,动辙有人愿意花掉数百万颗头颅去换取一点点权利了!
天明牧师的家,就是这样,许多现象全是怪异的,全是虚幻的,全是超现实的。但我们却不得不在这样的怪异、虚幻、超现实之中,牛衣对泣,艰难度日。
一切的日常感觉都是不真实的,仿佛好莱坞的虚幻电影。有时候,想一想,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一座城市里,却有着另外的一些人,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天明牧师和守望教会的七个骨干成员,包括别的牧师和长老,就这样地被软禁在家中,已经两年多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在北京这座熙熙攘攘的大都市里,又有谁知道,有着另外一种道德高尚的人,他们被勒令过着非人的生活。他们就像老鼠一般,躲躲闪闪地龟缩在自己的家中。他们那圣洁的情操和高贵的品格,就像瘟疫一般,会传染给别人。为了预防这个国家恢复人性,他们被勒令过着非人的生活,以保证这个国家的人可以像畜牲禽兽一般互相争夺、残杀、猎食。
我坐在天明牧师的家,茶未喝完,话未说完,也不知过了多久。事后,我估计了一下,从我喝那杯热茶还未喝上两口的情况来看,我应该待在天明牧师家里有六分钟。也许,有九分钟。反正,我也无法肯定。而那个保安员,说过只给我们三分钟,现在却超出了一倍、两倍、三倍的时间了,也算是皇恩浩荡了。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好厉害的箴言!
很快地,在我正快快地陈述之际,突然,大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我和天明牧师都面面相觑,都知道,完了,这一场谈话要到此为止了!
随后,天明牧师快快地打开了家门,那个保安员的严厉面孔快快地出现在门外。他探头探脑,想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么久?这个客人怎么还不离开?天明牧师左右为难,既不便对我下达逐客令,也不便对抗那个保安员的恶形恶相。我却是知趣的。我立即从沙发上弹跳起来,笑着向天明牧师和恩平师母告辞了。他们快快地把我送出了家门,又快快地把家门关上了。
随后,那个保安员变得骂骂咧咧了。他冲着我的背影,气愤地叫嚣:“说是三分钟,都一个小时了,怎么还不出来?我等了你那么久!”我听了,也气得直想骂娘!哪有一小时了?即使一小时了,你奈我如何?我去见我的牧师,我想待多久就多久,你管得了吗?这是他的家,我还想赖在他家里不走呢!听说恩平师母的厨艺不错,我还想赖在他家里蹲一顿晚饭吃呢!我还想赖在他家的客厅里,跪下来,让天明牧师给我按头祝福呢!都是你这个坏小子,坏了我的好事,令我什么事都干不了!
我还想赖在他的家里,跪着,向上帝祷告呢!都是你这个坏小子,随时会坏我的好事,令我连祷告也不敢做了!
但是,我根本就没有勇气对着那个保安员恶语相向!一来,我怕我对他恶言相向,他日后就不再允许别的弟兄姊妹来看望天明牧师了。二来,我跟天明牧师的会面,仍然是非常愉快的,我才不愿意被他破坏了我的好心情。 那些警察和保安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所惧怕,所看守的金天明牧师,正正就是这样一个人,令到全人类的历史进程为之一新!令到全中国的未来为之改写!令到全世界的教堂都为他响彻钟声!令到全世界的基督徒都为他昼夜祷告!令到全世界的记者都为他趋之若鹜!令到全世界的报纸都为他呐喊助威!
2011年,纽约时报连续一周,全程报道过守望教会坚持真理的事迹。
2012年,今日基督教杂志,确认了守望教会的事件是全球去年所发生的十大基督教事件之一。
如今,全世界各国的基督教团体和信徒,其慰问的信函仍然源源不绝,雪片一般地飘至北京,飘入守望教会。国外的基督徒向守望教会致敬,因为守望教会彰显了神的荣耀。中国的信徒向守望教会
忏悔,因为自己亏欠良多,无法仿效守望教会。
中国的自由在哪里?就在天明牧师的身边!就在他的脚下!他身边的不远处就是家门口。只有几步之遥!只要他能随随便便走出家门口,就标志着中国人民获得自由了!
这样的一个教会,这样的一个家,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不是神迹吗?
这就是我在北京探访金天明牧师的故事。
祝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