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发现雅典与耶路撒冷



1/13/2014

作者:陈永苗

雅典的神殿(左),耶路撒冷的清真寺(右)
经过冷战和“历史走向终结”二十年自由化大潮,我们的精神已经很松弛,再也无法体会过去一百五十年的紧张。这一百五十年是1848年社会主义革命兴起开始计算的,其中的紧张是我们所身处的现代世界已经糟透了,人们在拉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出,于是超越现代性,抛弃现代世界,转入新纪元的渴望异常激烈,自以为找到了千年迷宫的出口,找到了北极光,以苏联社会主义和纳粹极权主义为载体,迅速进入政治,驶向未知的海域,于是二十世纪为浸血的世纪。

“9.11”之后新保主义复兴,对现代性和自由宪政的批评更是浪高于一浪。虽然二战英美自由体制战胜极权主义民主,给了当代我们诺大信心。二战的信心并不能支撑这次的危机,前途未卜。二战之后,就几乎没有伟大的思想家,或者说以二战之后的历史为矿井的思想家。

这段历史平庸得像打麻将的时间。我们今天还必须战战兢兢面对的,都是对二战之前充满张力和冲突的历史事件进行政治思考的学者。抵抗或者拥抱苏联社会主义运动和纳粹极权主义运动,是最核心的事件。埃里克.沃格林(Eric Voegelin)《自传性反思》中《政治的刺激因素》一节,承认刺激因素来自与苏联社会主义和纳粹极权主义。只有大规模毁灭和新生的渴望,才能如雷鸣闪电般烙印人心当中。在这个之外的,轻微得让人发笑。

苏联社会主义革命以其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以阶级否定国家;纳粹极权主义以其天选民的渴望攫地球领导权,以民族否定国家,这二者给二十世纪带来民族国家死亡的危机。二十世纪上半叶沉浸在超越现代性,形成超越民族国家的新政治秩序的冲动中。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英美宪政的胜利,把这种梦想打回原形,恢复了民族国家的尊严。阿伦特在美国梦想看到,那个已经宣告失败,超越民族国家的政治秩序重新再现的可能。

然而,民族国家的内在规定性精神,并无法吸纳新政治秩序的冲动,这种可能性还必须直面。吃民族国家“碗”里的,想超越民族国家“锅”里的。沃格林在《自传性反思》提到,假定国家是一个决定材料的价值,这相当不错,但这种选择会陷入何种各样的困难。沃格林重点谈到了社会主义促进国家消亡的问题。

在我看来,沃格林与阿伦特(Hannah Arendt)、施特劳斯(Leo Strauss)等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政治思想家,都是一个政治哲学研究班的同学。这个班的导师是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助教是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课程是希特勒(Adolf Hitler),上课地点是魏玛—纳粹德国。其中几乎和海德格尔没扯关系的沃格林,也是私椒弟子。证据在于施特劳斯对沃格林的存在主义话语,有政治效果层面的批评。施特劳斯口气相当于他说海德格尔不懂政治哲学。还有一个自供状:《自传性反思》谈到海德格尔名著《存在与时间》沃格林在1928年读过。

尼采为什么是导师?雅斯培尔斯在纳粹掌权之后,暗中给海德格尔去信,说纳粹的“内在真理”,就是尼采的伟大政治目标。尼采把欧洲的命运当成大政治来思考:基督教衰微中的欧洲如何去。因此可以联结美国的特殊性与尼采的欧洲,把二者编织为一体。我们将美国看作欧洲基督教共同体的产物,并以此为前提,期望在美国看到欧洲基督教共同体的精神遗产民主、自由和平等能够得到更加全面地发展。美国是欧洲人所进行的最大的冒险,是产生于欧洲的理念所培育出来的政治体和社会。美国的问题,就是全欧洲普遍性的问题。

课程为什么是希特勒?这希特勒的出现,不仅仅是当时德国的需要,而且是欧洲哲学政治,说得最近也就是启蒙运动的必然产物。欧洲精神总是无法排除对凯撒的恒久期待,希特勒应运而生。也可以说希特勒是柏拉图以降哲学政治传统的完成者和终结者,就像耶稣是律法的完成和终结。
希特勒身上集中了所有的过去。一点一点的展开来,那么就会对哲学政治历史的任何阶段和演进,就像重新审理公案那样,都要重新审查。从现代化早期,跳回基督诞生,基督教取代罗马,再把苏格拉底之后的时期,作为基督教的先驱。于是现代性的源头,跳到了古典政治哲学。三个同学对古典政治哲学又爱又恨,都具有不可解决的内在张力,一方面试图接着尼采讲,清算古典政治哲学的病毒,对哲学与政治的关系有清醒的认识,另一方面又重新发现其中“真理”。就好像农民耕翻去年的土地,把新土翻出来,开始新一轮的种植。只是老田能否长出没有过去病毒的新庄稼,不得而知。

三个同学出师之后都研究美国宪政。并不是在什么山就唱什么歌,而是这是幸运的降临,美国不仅提供了逃避纳粹的乐土,而且提供了回答上下求索的答案。美国宪政为欧洲精神衰微或者虚无主义提供了解决方案。施特劳斯在美国发现,美国性等于现代性,暗中研究美国宪政的黑暗根基,寻找对现代性危机的解决机制。阿伦特在美国找到超美国,具有普遍性意义的东西,在美国看到美国以外的事物。

在美国出师于政治哲学研究生班,仅仅抛弃了助教海德格尔。施特劳斯不仅说海德格尔不懂政治哲学,而且说在二十年内没兴趣拿起他的书。阿伦特同样认为海德格尔不懂政治哲学。沃格林说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不再起作用,因为他在美国找到对哲学化语境的免疫能力。导师尼采的位置,始终在于他们心灵最深处。正如纳粹在于他们心灵最深处,最强大的导师与最强大的敌人,好像并排坐在一起,是个连体人。

1924年10月,沃格林靠一笔洛克菲勒奖学金来到美国,花了两年游学,写成了《论美国人的心灵形式》,简直就是一把打开世界精神宝库的钥匙。《论美国人的心灵形式》显示,沃格林正是透过美国而来到希腊城邦的。美国宪政是过去政治智慧的结晶。那么说沃格林对这国家做移情式理解或者心里投射,是说不过去的。美国是沃格林所生长的世界的新生。这是一种交互的互相启动。美国改变了他,提供了决定性地推动力。《论美国人的心灵形式》是其处女作,包含着他后期思想和文献中很多关键要素。他在《自传性反思》中称之为:知识发展的大断裂。
《自传性反思》花了三章来谈论美国及美国对沃格林的深刻影响。在《自传性反思》中,沃格林认为,与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以美国形式为中心的相同分析,柏拉图已经做过,而且比这个要宏大得多。由此为门,透过美国,沃格林将目光转向希腊。
沃格林看到,将美国人维系在一起的感情和符号纽带,与正式的法律及代理的行政机构是不可分的,共同体出于一种对共同事物的参与感而黏合在一起,而不是对有违背内心的外部事实的一味逆来顺受。这就是希腊城邦政治经验成功地在美国移植。

沃格林对希腊政治历史的重构,典型体现在他对柏拉图(Plato,Πλάτων)《法律篇》开篇的应用上。沃格林试图复活,被古典政治哲学所遮住的希腊政治循环传统,并且改造为犹太教的开端-遗忘-回归。美国就是现代犹太人,美国宪政就是犹太教的建制化。他将希腊的历史过程,表现为一种「米斯诺统治延伸到柏拉图时代本质衰竭的秩序循环 」①。 其努力在于克服「在人当前生存中对秩序之起源,开端和根基的遗忘」②。因此柏拉图所展现的并不是希腊城邦的政治经验,而是希腊城邦危机的政治理论。柏拉图的政治哲学,是药方,而不是病人。杀掉病人,药方自身抽象地存在,这就是哲学政治危机的始作俑。柏拉图之后,形而上学的答案史替代了政治的问题史,高贵谎言代替了真相知识,遮蔽了真实的存在。

在美国发现希腊,甚至发现雅典与耶路撒冷,希腊与希伯来融合在一起,在良好的心灵政制中和解,或者会所相信是和解的,剩下的小摩擦不断打补丁就行了。《圣经》与古典哲学都是美利坚民族教会的《旧约》,而其宪政历程的历史,从过去到未来,不外乎道成肉身,是重新谱写的新约。
希腊城邦的政治经验,能否扩大到一个巨大的民族国家,让民族国家成为一个宏大的城邦,在美国建国之前是存疑的。希腊城邦被基督教教会城邦所替代,基督教强调精神条件,弱化了希腊城邦得以存在的前政治条件,例如奴隶制。由此为民族国家城邦做好了准备。美国步英国基督教民族国家教会建制化的后尘,不采用法德哲学政治革命来构建新国家的办法,顺利解决了。加尔文(John Calvin)的日内瓦放大成为美国。

沃格林在美国认识到美国高等法院及其意见,作为美国政治文化的重要性,也就是司法话语主导了政治。他高度赞美美国革命,将之区别于法国革命、俄国革命,甚至德国纳粹反革命的革命,认为美国革命能成功造就一个开放社会,而暴力所施加的强迫微乎其微。
沃格林对比了美国与德国,他发现美国的知识氛围和政治制度,维持着西方传统中最珍贵的东西。他试图回归到英美的奠基性政治经验中去,提到1776年和1789年伟大的政治奠基行动,以及这种奠基行动得以展开的背景,也就是主要以律师的指导和高等法院为代表的政治法律文化。他说同时还有基督教和古典文化的强大背景。他在德国政治结构中看到根本性缺陷,正被意识形态的极权主义群众运动,随时随地可能被冲毁。他认为,德国政治结构没有植根于完美无损的常识传统。

沃格林出人意外地将清教徒及其政体,与纳粹主义联系起来。他指出,在清教徒的心理上,可以发现纳粹作为现代政治宗教运动成员那种病理学类型。他宣布,16世纪英国的发展导致了第一个极权政府的建立。沿着其《新政治科学》的轨迹,回到早期教会的社会运动那里,同样发现极权主义的因子。所谓极权主义恒在于历史,就像生命与死亡因子同在。世间就如火宅,三界无安,必须时时刻刻警惕,避免隔离在安全地带的极权主义病毒发作,占领摧毁整个硬盘。
沃格林相信,在美国那样的宪政结构中,纳粹或者社会主义,都是无足轻重,有一些无知的知识运动,如何宣布自己是救世主,如何抹黑已有的制度根基,都像一个强大父亲面前青春期背叛的小太妹。固然有麦卡斯主义或者越南战争那样的靠近,可是可以被一一阻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着牢不可破的自信呢。

沃格林指出,美国和英国的民主,通过他们的制度最牢固地表达了生存精神的真理,同时也具有最强大的力量,从而为压制诺斯底式的腐败和恢复文明的力量,提供了某种希望。

是不是只要全力阻挡社会主义和极权主义,避免其爆发出来,就“大功告成了”呢。阻挡之外的不确定性,必须预设一种犹太教的返本开源的精神氛围,才能消除或者得到缓解。也就是说,我们必须相信,如果遭遇另外的不确定性,那么也是被预定可以解决的,被担保的,被承诺过的。来自上帝那里的福音,给与我们信心,然后有先知在上帝那里获得启示,找出另外不确定性的解决方案。另外不确定性永恒的存在,上帝也永恒给出启示,先知也永恒地祈求启示。在启蒙运动之后的世界,犹太教返本开源的精神氛围要战胜进步的精神氛围,必须是美国宪政那样,在律法和政治制度中规定“上帝为王”,把主权归于“宪法”,用宪法来笼罩民族国家的内外一切政治事务,如此进步的精神氛围不会替代消除犹太教返本开源的精神氛围,反而只有促进作用。

(知名宪政学者 现居北京)

注释
① 埃里克.沃格林,陈周旺译:《城邦的世界》(秩序与历史卷二),(南京: 译林出版社),2009年,页29。
② 埃里克.沃格林:《意识与秩序》,《逻各斯》,1983年第四期,页22。
转自作者凤凰网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