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荔蕻
21世纪初的一天,陕西省渭南的一座监狱里,有一位叫做赵常青的青年正在“受洗”。他的“受洗”历程不同寻常,这位青年以监狱里非常珍贵的两条香烟向狱友换来了一本《圣经》,并从中获得了信仰的源泉,他认为自己应该成为基督徒。在阴暗肮脏的监室里,他给自己举行了神圣的仪式:用凉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这仪式是他的灵魂和信念的一个淬火。他对上帝也对自己说:从此,道已修直,我将坚毅前行。
这位在牢狱中为自己“施洗”的赵常青,知道自己并非世俗所说的“罪人”,虽然那已是他第三次坐牢。现在,他又第五次被囚禁在狱,等待“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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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常青,1969年4月6日出生于陕西省山阳县一农民家庭。1988年考上陕西师大的他,正赶上1989年那场如火如荼的运动。出于对自由的向往——这一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他跟全国亿万人一样被理想激励,被憧憬鼓舞。他去了北京、进了广场,一腔热血投入到数百万人组成的洪流中去。坦克开进广场那晚他不在。听闻“6∙3”夜晚开始持续到“6∙4”凌晨的举世震惊、惨绝人寰的血腥镇压后,他赶到还在血泊中的北京。在街头,他被戒严部队打得头破血流,几乎丧命(现在头上还有一道那年被打留下的疤痕)。随即,他被关进中国顶级监狱——秦城监狱。那年他刚满20岁,第一次被拖进监狱。
半年后,好心的历史系主任将他保回学校并得以继续学业。有一位瑞典籍的女外教得知了他的遭遇,为他祈祷并给他传福音,令他非常感动——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基督教,并在心里产生了深深的认同。
毕业后,赵常青被分配到国营813厂。1993年,他作为独立参选人,参与了当地的人大选举,获得了选民的大力拥戴。第二轮选举,他的票数遥遥领先。这时,警察拿着手铐上门了,说他的行为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这一次判了他三年有期徒刑。这是他第二次坐牢。
赵常青知道自己没有罪,但也没有申诉。他知道,有这样的政权,这种情况还会一再发生。他觉得推动这个国家不断进步是每一个公民的责任。在漂泊谋生的同时,他也阅读了大量的关于宪政改革方面的书籍,积极参与一些涉及推动民主、人权的活动,包括2002年参与起草了《中国公民运动宣言》、联络国内170余位民主人士签名营救闯关回国而被捕的杨建利、与全国192位民主人士一起连署致信中共十六大要求民主改革。于是,他第三次被逮捕,罪名还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并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附加剥夺政治权利三年。也是这次,在渭南监狱服刑期间,他在监狱为自己“受洗”,皈依了耶稣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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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常青是在2009年。一次饭聚上,有人介绍说这位赵常青是刚从监狱经历了五年牢狱之灾回来的。我不敢相信:这个瘦瘦的年轻人,个子不高,穿着一身样式过时、说不清颜色但干净的衣服,头发很短,好像刚长出新茬来的和尚头,面颊清癯,表情谦逊,笑容温和,像个还有点学生气的大孩子,却无一丝刚从牢狱出来的晦暗之气,特别是眼睛流露出的热情和真诚令人难忘。
后来又跟常青一起吃过几次饭,发现他有时还很健谈。在别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他会默默微笑地听着;一旦发言,便热情急切,语速有点快,还不时借手势加强着语气,而他话语中的语缀就多到令人忍俊不禁。
作为基督徒,常青很虔诚,每次餐前都要认真地祷告。最近一次听常青祷告,是2011年底。我出狱后他来看我。餐桌上他先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获得了一个奖项,并将五千元奖金交给我,然后开始餐前祷告:“主啊,感谢你赐给我们食物;主啊,在这万马齐喑的时代,我们时常软弱,请赐予我们力量让我们坚持、让我们为了祖国人民的明天继续努力做事;主啊,感谢你赐给我们勇气,使我们能面对种种压迫不放弃,为让我们的孩子将来能够自由的言说,让我们所有的孩子不再吃毒奶粉、不再、是的,不再吃地沟油,而不懈努力……。”
听着常青热切的祷告,大家最初的笑意,往往到后来都变成内心的感动。什么人有资格来嘲笑这样一位内心纯净、充满爱德、献身理想的人呢?而我最初对常青说话习惯的讪笑,现在已变成心中不能消减的隐痛。
2010年10月,因为庆祝刘晓波获诺奖,我被关进东城拘留所。一次被提讯完回牢房,上楼梯的时候听到有人喊“大姐”。因为眼镜已被摘走,只能模糊见到楼梯上方有一个穿着囚服的人被警察押着往下走,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才看清原来是常青。他不顾警察的推搡,站在那里,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只写着:心疼。
10月8号从地坛公园外饭醉的餐馆被抓走后,我们被分别带到东城区几个不同的派出所,常青显然还不知道我也进来了。我只是在刚进来的时候,在门口碰到屠夫吴淦,屠夫还是像个大顽童,张牙舞爪地喊:“大姐、大姐,几天?几天?”我说:“八天”。“哈哈哈。我也是八天。”好像来度夏令营。
当时以为,只有我和屠夫进来了,却不料还有常青。这时相见,我们都略微吃了一惊。我看到常青穿着囚服显得更加瘦弱,不免有点为他的身子骨担心,而他却愣站在那儿,被心疼我的感觉击伤了。
回到监室后我越想心里越难过:唉,这个傻兄弟,自己进来全不在乎,却只顾得心疼我。难道你不是一直在受难吗?
这是常青第四次坐牢。相对于前三次的半年、三年、五年来说,这次只是八天拘留而已。而没想到的是,这八天却促成了常青的天赐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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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年的牢狱、动荡的生活中,常青总是孑然一身。是啊,在物欲横流的今天,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接纳一个生活在社会边缘,甚至经常处在危险中的人呢?
也许是上帝怜悯,终于有教会的兄弟给常青介绍了一位主内的姊妹,一位温婉的南方姑娘,一位美丽、有稳定工作的白领女性。刚见面,常青就对姑娘坦言自己曾经坐过牢,并且表示自己不会改变信念,所以在以后的交往和生活中,彼此可能会遭遇到各种麻烦。姑娘被常青的真诚感动,对他的执着备感钦敬,但也不免忧虑。为此,她做了四十天的禁食祷告,求主给出启示,这就是上帝所安排的那个人吗?选择他,就是选择颠沛不宁的家庭生活啊。
虽然还在纠结,心中已经十分倾向常青的她,被常青的八天失踪(当时人们都不知道常青也被八天拘留)震动了。这一震动,使她明白,虽然艰难,但这个人,就像约伯一样纯净坚守着主安排的命运,对她是如此重要。她笑说,这八天倒成了确定她与常青关系的催化剂。就此她决定了,接纳这个为了公义而不断受难的人。“他太需要被接纳了”,她说。
历尽艰辛找到爱情、婚姻,并中年得子的常青,终于有了一份幸福生活的图景。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被常青夫妇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常青的妻子在外面工作,常青就担负起了奶爸的工作,每天给婴儿洗尿布、喂奶……不亦乐乎。多希望这位从20岁就开始坐牢、颠沛流离至中年的好人能安安稳稳过过正常的日子啊。
然而,恶魔打瞌睡的时间并不长。2013年4月17日,常青从温暖的溢满婴儿奶香的家中被带走。这时,他刚结婚两年,孩子才10个月尚在襁褓。
常青这次被捕的罪名是“非法集会”(后来又改成“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罪”),指他参与了“公民”的“同城聚餐”和举牌要求官员公示财产。其实所谓“同城聚餐”只是常青几年前在朋友圈经常举行的饭局而已,不过是约几位好友“饭醉”,席间讨论一个话题,也有争论,也有欢笑;后来便约定在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下午,大家同去一个固定的地方吃饭、也聊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2012年听说“同城聚餐”变成了一项运动,且规模很大。有一次,我因为找朋友去了现场,竟然有十五桌、一百五十多人。那天晚上,我11点多回到家,国保就在楼下等着了。国保一再审问我去干嘛了,并语带威胁说:“你一天的行踪我都知道”,并且说他一直就在聚餐的餐馆外面。我便讥说:“你既然在外面又有车,却不来接我,让老太太我到处找地铁站,再找公共汽车回家?”“我的行踪你知道又如何?去了顺义又如何?见了崔教授又如何?到了饭醉现场又如何?!”那时,我便知有司早已用上心了。
常青又何尝不知呢?有人把“同城聚餐”诩为专利,但常青并不在意;当他因此被抓时,却郑重地对律师说:“种种罪名皆与他人无关,我一人承担。”——这像常青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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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我知道,坐牢是个累活,寂寞疲惫;坐牢也是个脏活,很脏很脏,脏到一想起牢房,就想去喷头下冲洗、洗也洗不净。牢狱对人精神的折磨和体力的消耗是双重的。
有的人坐一次牢就坐伤着了,比如我,九个月刑满出狱,酗酒之后是抑郁,闹腾了一年多,到现在还不能平静地记述那九个月的每一分每一秒;很多人要经历一个长长的心理修复期,才能回到正常生活状态;也有人就此铩羽而归,解甲归田。可是常青,你竟一次、再次,至五次进入炼狱煎熬!
常青,你对自由的向往如此热烈而执着,你并非不知道个人自由的可贵、并非不知道温馨的家庭生活来之不易;但你为了更多人的自由、为了更多人能享受温馨的家庭生活,为了更多的父母能在孩子身边陪伴,你怀着牵挂,被迫离开新婚的妻子、襁褓中的幼儿,走向炼狱。
我问常青的妻子刘晓冬:这次常青又进去了,你对自己的选择会不会有些后悔呢?晓冬说:怎么会?我们在上帝面前发过誓,无论贫穷、疾病……不离不弃。我不会背弃誓言。无论多少年,我会带好孩子,等他回来。常青,你有个好妻子,我有位好弟妹。
想为常青写一篇文章,网友秋蚂蚱说:你知道约伯吗?我不知道。我问晓冬:“你知道约伯吗?”“知道。约伯是一位义人……上帝为了考验他,给了他各种人所不能承受的苦难,而他矢志不渝……”“你觉得常青是义人吗?”“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罪人。常青只是做了基督徒应该做的,不敢妄称义人的。”
常青,我是佛教徒,对于《圣经》不甚了解,但知道耶稣为了拯救人类,献出了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我的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在一个无视价值、崇尚价格的国度,有信仰是危险的。但我庆幸我们是有信仰的,虽然你信耶稣我信佛。“没有什么比信仰更能支撑我们度过艰难时光了。”(《纸牌屋》台词)。
常青,你是中国的约伯,你所承受的,必将成为见证——坚持信念的见证,也会是魔鬼作孽的见证。
转自《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27期 副标题是本网站编者所加
http://biweekly.hrichina.org/article/15690
义人赵常青--约伯式的基督徒人权人士
3/21/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