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信
春节过后，张国庆弟兄又提议我给各位讲一讲，我还是不知道讲什么，真的不知道讲什么。但我内心有一种责任，觉得我必须和各位有点分享。张国庆弟兄看我答应了，很高兴。他说：“你要把你的才华讲出来让大家看。”
说实话，我没有才华。和各位朋友曾经经历，和正在经历的苦难相比，我说的话，我即使有的那点才华又算的了什么？对你们能有什么帮助？国庆弟兄给大家介绍说我是一个学者、一个作家，我觉得这个身份在和你们交朋友时都不合适。
想来想去，我更愿意这样介绍自己：我之所以想和各位说点什么，是因为我和大家有过类似的经历。我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和你们一样，曾经经历过我国的司法不公。我想在这方面我们彼此有共同语言。
另一方面，我还是你们的一个弟兄。今天，我们能聚在一起，是因为神的爱。张国庆弟兄和上访者团契的同工、教会牧者，以前并不认识你们，和你们八竿子打不着，不是亲戚朋友，也不是同学战友，更没有经济上的互惠关系。他们邀请你们来教会，给大家安排爱宴，让大家在社会的冷眼中，感受到家的温暖。不是因为他们爱你们，而是因为神爱你们！
在神的家里，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说真话。下面我和各位分享两点：
这是一个悲惨世界
1985年，我来到成都，在四川大学读书。在大学读书期间，我特别喜欢雨果的《悲惨世界》。那时的成都雾霾很少，我记得在川大安静的图书馆里，窗外阳光灿烂、芳草如茵。我在室内一遍遍地读《悲惨世界》。我记得最深刻的是雨果为这部书写的序，他说：
只要因为法律和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还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时期人为地把人间变成地狱并使人类与生俱来的幸运遭受不可避免的灾祸;
雨果写这本书是18世纪。现在我们已处在21世纪，中国已经是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但我们发现“因为法律和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依然存在。我们上访者有许多人是因为拆迁。你住在自己家里，安安稳稳地住在自己的家里，过着小日子，你希望成都人喜欢说的这样“安逸”的小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然后有一天你发现有人惦记起你的房子；然后你发现他不是惦记你的房子，而是惦记你房子下面的地。
他们为什么能够惦记你的地呢？是因为你的地是他们以前分给你的。他们为什么能分给你地呢？是因为他们是以前从地主、从别人那里抢来的。（讲到这里，有听众发言说，我们的地不是别人分给我们的，而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我承认这朋友比我有见识。）
雨果在《悲惨世界》序言中还谈到造成社会的三大不公：
贫穷使男子潦倒；
饥饿使妇女堕落；
黑暗使儿童羸弱。
我那时是雨果的粉丝，百分之百地相信只要去除法律的不公，去除贫穷、饥饿和黑暗，我们就会拥有一个美好的世界。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参加了1989年的学生运动。这两年有好几个朋友建议我把当年的“英勇事迹”写下来。但是说实话，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心中对那段岁月的回忆越来越不是什么“英勇事迹”，而是惭愧、悔恨和忏悔，深深地忏悔。我越来越明白自己不是什么英雄，而是罪人，是罪魁中的罪魁。
我那时只有一腔热血和满脑子由青春年华所赋予的理想和虚荣。我不知道人权，也不知道什么叫民主，什么叫自由，对人性的恶完全不知道，更不理解政治是需要理性和妥协的艺术。我后来看到一些资料，才知道5·13广场绝食就是违背民主程序的激进结果，我们那时说：“广场上10万学生，只要有一个人不停止绝食，我们就不撤出！”……
最近我看到陈小鲁、宋彬彬等红卫兵站出来道歉，我觉得我们那时的学生领袖也应该站出来道歉！
我当年的朋友们，我相信很多人不愿意听我这样说。但我基于自己的独立思考，抱着爱心说诚实话。那年我22岁，从法律上已经是一个成年人，我不能用幼稚、热情作为推卸自己责任的理由。今天我愿意道歉。因为我作为运动的一员，极端缺乏理性和忍耐，希望一夜之间所有理想都付诸实现，完全不懂得社会进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实现理想，必须尊重对手和适时的妥协。我追求一个美好的社会，可是我的行为却是火上浇油。
那时我年轻幼稚，行义过度，还自以为有义！
“六四”是整个民族的悲剧，对那些遇难者和他们的家属更是永远不能挽回的灾难！这里面没有赢者，谁也没有赢。
1989年我不懂这些。过后依然不懂。我那时心中的榜样是我的校友江姐，相信孙中山说的“疾风然后知劲草，盘根错节然后辩利器”。1992年我被捕入狱。
在狱中，我重新反思雨果的那几句话，发现：
使男人潦倒和犯罪的不单是贫穷，更是贪婪。我在里面和一些贪污犯、诈骗犯、偷车集团首犯朝夕相处，发现他们在外面并不贫穷，而是希望拥有更多，更好！
我最近给外地的企业界朋友说，周永康把我们四川的企业家整惨啦！使周永康、李春城走向犯罪的绝不是贫穷，而是贪婪！使得刘汉成为黑社会头子的绝不是贫穷，而是贪婪！
圣经上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感谢上帝，这么快让大家看到恶人遭到报应！周永康、李春城都是当今“活雷锋”，公平地说，他们也是很有能力的人，也很卖命，五加二、白加黑，辛辛苦苦一辈子到老，非法集聚的巨额财产全部收归国有，自己往监狱里一坐，还不忘带上自己的妻子、儿女、亲戚朋友一起享受“铁饭碗”。这样的劳动模范到哪里去找？
我坐的监牢里没有女人。但是北京的“天上人间”让我明白，使女人堕落的也不全是饥饿，而是好吃懒做，希望过得更好、更好……
雨果说，黑暗让儿童羸弱。今天的中国，绝大多数人都吃得饱饭。那么，什么样的黑暗让儿童羸弱呢？是贫富悬殊、司法不公、父母外出，还有每天逼着孩子做作业，死记硬背，不激发孩子独立思考的万恶的应试教育。
狱中有一个人我永难忘记。这是一个二十岁出头，长得很帅气的小伙子。我记得他留着板寸，能够看到白白的头皮，一双眼睛亮亮的、和你谈话时透着坦率和真诚。但是这个小伙子却是一位每天带着脚镣，即将走向刑场的杀人犯。
别误会，法律没有冤枉他，他真的杀了人。
小伙子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结婚才几个月，夫妻恩爱。婚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他下班回家，看见妻子在抽抽噎噎地哭。问什么原因。妻子回答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两个男人对她说流氓话。再一问，这两个人还是这个小伙子的熟人。
小伙子二话不说，开着出租车上街找这两个人，正发现他们坐在一个小餐馆门口吃饭。小伙子停下车，从出租车后备箱中抽出一把长刀，结果使一死一重伤……
我那时深深感到命运的无常，也认识到由于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隐藏的恶念，而这恶念有一天说不定会把我们引向灾难。
由于人是这样的局限和有罪。在监狱里，我第一次认识到每个人都是一个罪人，我自己也是。没有一人能例外。由于我们都是有罪的人，就不可能以此为基础建立一个“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美满世界。
我对共产主义的美好信仰从此破灭！
出狱后，我开始接触基督教信仰。朋友带我去成都地下家庭教会。那时的教会都是偷偷摸摸，没有现在秋雨之福教会这样公开和体面。当时我很不喜欢。我甚至瞧不起里面的很多人，觉得他们贫穷、没有文化，更没有权力，无法帮助我实现理想。那我为什么愿意去呢？因为他们能给予这个世界其他地方不能给予我的爱和包容。基督教信仰让我慢慢放下仇恨，学会“爱你的仇敌”，明白“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
后来，我慢慢发现我生命的价值、美好、盼望其实也在我看不起的教会里面。
公义、爱、饶恕和盼望
亲爱的各位朋友，设身处地，我不知道我的话能带给你们什么帮助。你们每个人的心中充满了苦难，希望冤屈得伸，希望社会公正。而这看来离实现又那样遥远。那么，希望在哪里呢？这两年，我读了一些祖国台湾的书，我想给大家分享一下美丽岛事件和林宅血案，我盼望大家能从中看到公义、爱、饶恕和盼望。
现在的一些公知由于对现实不满，把国民党、蒋介石、蒋经国吹到天上。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有30多年时间，国民党在台湾实行的是白色恐怖和一党专政。台湾人民对国民党恨之入骨。
1978年台湾作家孟绝子写了这样一篇祈祷词：
主啊，三十三年前，你把两个原子弹投在日本，把一个国民党投在台湾。经过三十三来的亲身体验，我们请你大发慈悲。广施法力使时光倒流，把时间退回到三十三年以前。
在那时候，我们宁愿挨十个原子弹，但是千万拜托，请你把国民党投在日本，去惩罚那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军阀。
阿门！
这篇祈祷词选自台湾作家胡慧玲写的《百年追求——台湾民主运动的故事》一书。1980年代初，台湾选举时，只要孟绝子在台上念这篇祈祷词，台下都掌声雷动。民心由此可知。
那时台湾特务横行，没有人权。一些有正义感的维权律师，挺身而出，成立了中国比较法学会，是独立于台湾律师公会以外的民间团体。他们建立了台湾平民法律服务中心，为遭受司法不公的弱势群体提供免费的法律服务。
今天，我们秋雨之福教会的上访者团契中也有维权律师，就坐在大伙中间，愿意为各位提供免费法律服务。
台湾这些维权律师中有一位叫林义雄。1979年12月10日，世界人权日。他和一些党外人士在南台湾高雄举行和平集会，引发美丽岛事件，被捕入狱。
1980年2月28日，就在林义雄律师的妻子方素敏获准到监狱探访林律师的那一天，有一个陌生人闯进他的家中，杀死他两个6岁的双胞胎女儿，杀死他的母亲林游阿妹。林律师9岁的大女儿林奐均身中7刀，经抢救后幸免于难。
那时的台湾，谁同情、帮助政治犯，谁就可能也成为政治犯，没有人敢帮助他们。在这时候，是基督教长老教会的牧师、师母，和教会的弟兄姊妹挺身而出，关爱和帮助他们。台湾基督教长老教会总干事高俊明牧师和近10位弟兄姊妹，因为窝藏美丽岛事件政治犯施明德被捕入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高师母高李丽珍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快要失去生之希望的方素敏。
方素敏曾经对高师母说：
同样是丈夫被捉，为什么你显得很有力量，很平安，还有余裕帮忙别人？我也希望能有同样的平安，同样的力量。你家有警察站岗，却常常有人登门探望；我们这些家属，门口也有警察站岗，却没有人敢上门。
林律师被国民党以“叛乱罪”判处有期徒刑12年。1981年，家破人亡的方素敏带着幸免于难的大女儿林奐均远走美国。行前，她们母女俩为筹集出国费用，想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她们家地处台北市中心，但因为发生凶杀案，死了3个人，房子被人视为“凶宅”，卖不出去。这时，又是教会弟兄姊妹捐款，以市价买走房子。走前，方素敏和女儿给教会牧师写了一张感谢卡。上面说：
您的爱心和关怀是使我们想再活下去的唯一原因。
到了美国之后，林奐均被教会弟兄姊妹保护着，进学校安静读书。奐均后来在美国信主，现在和丈夫一起回到台湾，传播上帝的福音。
在教会弟兄姊妹的关爱下，方素敏也受洗归主。她说：
渐渐地我学习祈祷，在祷告中，我瞥见了上帝的圣手在扶持我，我不再那么孤独，那么无助。就如诗篇第23篇第4节所说的“我虽然行经死荫幽谷，也不怕遭害怕。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每周四的禁食祷告会，看到众多弟兄姐妹为苦难的人祈祷，以禁食与受难者一同分担苦难，更增加我追求的意志和决心……
我不再迟疑了，我渐渐学会把万事都交托给主，我不再彷徨，我把一切依靠主。
我不知道秋雨之福上访者团契有没有定期举办禁食祷告会？如没有，我建议国庆弟兄和牧者考虑。
1983年，在上帝怀里恢复身心的方素敏回到台湾，竞选立法委员。台湾著名诗人陈嘉农写了一首诗“迎方素敏”：
这次迎接你
是遥望你早归的歌声
那是台湾最长的期待
你衷心低唱
望君的心情
是连绵不断的长空
一片云，携带无语的思念
总是停留在铁窗外徘徊
望子的胸怀
是激荡不止的海洋
一股浪，蕴藏多少悲怆
你的爱与恸是涨满的潮水
望乡的眼睛
是深夜不眠的窗口
一盏灯，燃烧熊熊的希望
你从不轻易捻熄
这次迎接你
是望你早归的歌声
假如那是台湾最苦的期待
我们与你齐声低唱
各位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们内心充满了委屈和仇怨。但是，我相信你们的委屈和仇怨不会超过林义雄律师和方素敏夫妇曾经经历的。但是，藉着上帝的爱，林律师夫妇在追求公义的同时选择爱和饶恕。1983年，他们昔日的家成为台湾基督教长老教会义光教会，往日流血之地如今成为宣扬公义和救赎之爱的地方。每年，全世界有许许多多的人都会到台湾，去这个教会聚会。他们一家人付出的牺牲已经成为台湾人权和自由的祝福！
亲爱的各位朋友，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成都秋雨之福教会，敬拜上帝和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但是，耶稣基督和我们一样，也是司法不公和刑讯逼供的受害者。约翰福音18章22-23节说：
耶稣说了这话，旁边站着的一个差役用手掌打他，说：“你这样回答大祭司吗？”
耶稣说：“我若说的不是，你可以指证那不是；我若说的是，你为什么打我呢？
你们感到有苦无处诉，有怨无处伸。我们的主耶稣也是这样。耶稣对人类自由极其尊重！他并不用暴力胁迫别人认同他的观点，他允许别人质疑他。他说：“我若说的不是，你可以指证那不是”；但他反对刑讯逼供。
他说:“我若说的是，你为什么打我呢？”
各位朋友，我赞成和支持你们用法律、用合法的手段维护你们的合法权益。你们的行为不单是为了自己，也在推动中国社会走向公平和法治。你们是上访者，圣经中的保罗也是上访者，他觉得判决不公，上访于罗马皇帝！但圣经告诉我们，“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因此大家也不能行义过度。而且，为你们和你们的家人着想，我也盼望各位不要把上访当成自己生命的全部。我盼望大家生活得好，把家人和孩子照顾好。否则，即使几年十多年过去，你就是拿到几百万、上千万的赔偿款，又能怎么样呢？
放下仇恨，因为逼迫你们的人，他们中权力最大的，周元根、李春城，他们已经得到了上帝的报应。和他们相比，你们还有自由，还有未来，还有希望，还有这么多人在爱着你们！
虽然人们都认为“林宅血案”肯定出自国民党之手，但到今天都没有破案。即使遭遇全家三口人被杀的惨祸，林义雄律师和方素敏藉着上帝的爱饶恕那些迫害他们的人，为了台湾的公义和自由，他们和其他党外人士一样，恪守“绝不使用暴力”的底线。终于为台湾带来了公正、自由和民主。
林义雄律师和方素敏后来创办了慈林教育基金会，他们的女儿也以结婚生子，一代三代人居住在台湾，生活在主爱的喜悦之中。
林宅血案能给我们什么启示？各位怎样才能生活的更快乐、更喜乐呢？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勉励各位朋友：到教会来！只是每月一次的爱宴是不够的，你们要每个周末来教会聚会！
我给你们说的话不算什么，今晚的爱宴才是弟兄姊妹们对你们结结实实的爱和关心。教会里面的人都很普通，无权无势，有智慧的不多，有钱人也不多，可能无法帮助你们马上解决自己生活中的问题。但当这个世界，多数人都在躲避你们、冷淡你们时，有这样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愿意接近你们，倾听你们，接纳你们，关爱你们！
教会不是天堂，教会的弟兄姊妹间也会有矛盾，但更有爱和饶恕！
你们来教会，你们的心中就会有平安；有了平安，就会喜乐；有了喜乐，就会有盼望；有了盼望，就能生活得好！
你们已经遭受这么多苦难，因此你们必须让自己生活得更好！
愿上帝祝福各位！
2014年3月17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