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洗脚、下跪和磕头的闹剧,从旧帝国一直上演到民国,始终没有终止的迹象,只是在新文化运动之后,它逐渐遭到人们的唾弃。但今天,在道德全面沦丧,而普世伦理又无法推行的背景下,那些发霉的旧风俗开始卷土重来,成为转型中国的“亮丽风景”。
只要翻检一下中国近代史就不难发现,洗脚和磕头之类的江湖事迹,散布在历史的各种缝隙里,犹如芳香四溢的牛粪。光绪二年,徽州官府组织数百个良家媳妇给公公洗脚,场面壮观,而情形却相当暧昧和诡异;民国二十五年,山西某地曾闹过一场磕头喜剧,三百名守寡贞妇,集体向婆婆磕头,发毒誓效忠亡夫,地方官绅事后还大立贞操牌坊,以表彰那些烈妇的壮举。
最近,广东某实验中学首创“青年礼”,要求初二学生在操场集体“下跪”,以示对父母的感激之情;5月8日母亲节前夕,江西某小学100名学生在操场上给妈妈洗脚以示孝心;北京170名外来务工者为并排而坐的父母洗脚;武汉洪山看守所内的少年嫌犯为母亲洗脚表达感恩和忏悔,如此等等。下跪洗脚的光荣事迹,有如雨后春笋。
无独有偶, 7日下午,台湾屏东举办“为妈妈洗脚”活动,计有3724位母亲同时被洗,创下同一时空里最多人洗脚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中国人不仅善于制造各种制毒和使毒记录,也在孜孜不倦地营造新的道德奇迹。
这场洗脚闹剧的源头,是一则央视进行“感恩教育”的“公益广告”:一位年轻母亲睡前给母亲端水洗脚,幼子为此深受感动,遂端来一盆热水要给自己母亲洗脚。至此,“洗脚模式”成了推行感恩精神和孝道伦理的样板。各类职业和不同年龄段的青少年人群,均被要求给自家父母洗脚,并且从家庭内部发展到大庭广众,又由坐洗推进到跪洗和磕头洗。上海某中学甚至给学生颁发洗脚日历卡,每洗一次脚,父母就在卡上签字,而该卡将在学期末成为评定道德分数的主要依据。
为了复辟这种旧帝国的道德风范,长沙当局计划打造“孝道”文化街,建设“孝”文化广场,有关部门还专门设计“孝道试卷”,以测试市民的“孝道指数”。这场闹剧正在愈演愈烈,规模盛大,成为遍及全国的集体道德秀。
但国人的孝道传统,往往表演甚于实绩。父母死后,大肆操办丧事以示孝心,而其生前,则往往百般虐待与摧残。目前的洗脚狂潮,不过是这种“秀孝传统”的变种而已。正如一些网友所指出的那样,如果向长辈表达感恩之情,最终只剩下“下跪”或“洗脚”的话,那么这只能是华夏民族的悲哀。老师应向学生告知“孝即爱心”,而非组织此类哗众取宠的街头活报剧。
在中国,一切动机良善的事物,最终都会扭曲变形,正如我过去曾经预言的那样,春节已经沦为美食节,元宵节沦为汤圆节,端午节成了粽子节,而中秋节则蜕化为月饼节。在所谓“亲情经济”的浪潮中,母亲节一方面转型为“洗脚节”或“磕头节”,同时也被强大的市场之手弄成了鲜花节或蛋糕节。似乎没有什么节日能摆脱这种庸俗化的厄运。
中国人的孝道,无非是专制主义在家庭结构中的映射。它从未承载过真正的爱与亲情,而仅仅重申长辈对晚辈的微观权力。它拒绝家庭成员的人际平等,无视晚辈的人格尊严,进而摧毁主体的独立建构,由此导致服从性和工具性人格的茁壮成长。家庭孝道,是帝国规训其政治顺民的逻辑起点。
耐人寻味的是,那些受到表彰的著名孝行,大多散发着浓烈的自虐和互虐气味。在作为道德范本的《二十四孝图》中,三分之二的事迹尚在可以理喻的范围,而约三分之一的故事则可以划归荒谬可笑之列,诸如“戏彩娱亲”(70岁老头假扮婴儿逗老母快乐)、“埋儿奉母”(为了省下口粮给老母,竟然打算活埋幼子)、“卧冰求鲤”(在严冬以裸身融化河面冰层,钓取鲤鱼供继母食用)、“恣蚊饱血”(在夏季用自己裸身吸引蚊子而保护父亲)、“尝粪忧心”(亲尝父亲的粪便以了解病情)之类,所有这些被大肆宣扬的事迹,不仅洋溢着SM的奇特激情,而且充满着杀子恋母或自残恋父的古怪情结,却被裹上儒家伦理的庄严外衣,放射出经久不息的道德光芒。
值得庆幸的是,就在人们大肆鼓励孩子以各种形式“孝敬”父母时,广州市少年宫和《都市人·成长》杂志,公布了名为“关于家长和孩子对感恩的理解”的调查结果,它显示,在孩子的心目中,“帮父母做家务”和“等长大了赡养父母”最能表达感恩之情,而“帮父母洗脚”和“给父母磕头”,则最令人反感。这项调查表明,中国的孩子,并未丧失价值判断的基本能力。而企图把这种腐朽样式强加给他们的成人,反而暴露出可疑的行藏。
如何阐释“孝”的含义,这无疑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儿女跟父母的关系,首先应当建立在人格平等的价值观上,任何一种下跪和磕头的行径,只能把“孝”引向“顺”,也即表达谦卑和顺服的语义,这种所谓孝道,背离了自由、平等和博爱的人本主义价值基线,跟爱没有任何本质性关联。
但中国专制主义就利用这种自阉式“孝道”,对家庭成员间的人伦之爱进行偷换,以期从这种被扭曲的伦理关系中训练奴性,进而把它投射到君臣、官民和的关系之中,以捍卫王权设定的永恒秩序。
母亲节源于希腊,人们藉此向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之母赫拉致意;现代母亲节则源于一名叫做安娜贾维斯的美国女士,她力主设立纪念日来劝慰那些在战争中丧子的母亲,同时创立母亲节来表彰全球母亲的伟大成就。美国国会为此于1913年通过议案,将每年5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作为法定母亲节。母亲节至此诞生并在全世界流行,成为地球上所有母亲的共同节日。
母亲节的这种世界性起源,刻画了它作为普适价值载体的基本容貌。全世界的儿女都知道,我们应在这一特殊的节日里重申母爱的伟大,学会对母亲报以更为炽热恒久的情感,学会倾听她们的教诲,尊重她们的抉择,跟她们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并学会在她们老去之后,照料其衰弱的身体和安慰其孤寂的灵魂。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必须以下跪和磕头来表演各类滑稽的“孝行”。母亲珍爱并引为自豪的,不是那些磕头虫和软脚蟹,而是有尊严地站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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