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基督徒大抗爭拆十字架風暴升級



8/27/2015

朱永瀟                      2015年9月6日              第29卷 35期



溫州龍灣基督教堂女信徒捍衛十字架

浙江基督徒不再是沉默的羔羊。去年掀起拆十字架風暴的浙江,今年風暴升級,全省估計將有近兩千座教堂的十字架被強拆。越來越多的信徒不再願意被動挨打,發動大抗爭,捍衛信仰。在被稱為「中國的耶路撒冷」的溫州,出現十字架重立、被拆、再重立的現象,更有「滿城盡帶十字架」行動。律師張凱的團隊編訂《教會維權手冊》。浙江當局對基督教的「五進五化」政策引起信徒警惕。

這教堂似乎是一個犯罪的現場。三百多個看似警察的人,團團圍住溫州永強雙村基督教堂。他們衣服上寫著「龍灣保安」的字眼,拿著各種的器具,目的不是去追捕什麼罪犯,他們的目標是教堂的十字架。

儘管不是星期天,今年七月二十二日的早上,但不少基督徒都趕來護衛十字架。這個位於溫州龍灣機場附近的教堂,最終傳出「轟」的一聲巨響——堂內一面牆上出現了一個洞,粉碎的灰渣四處蔓延。「你們這群強盜,你們是違法的,你們是違法的!」一位教徒用他最大的音量吼著。

那個牆洞以每兩秒掉下一塊磚的速度擴大,不明器械持續鑿著,響動覆蓋了人們抗議的聲浪。

雙村教堂的十字架立在教堂的花壇裏——二零一四年六月,政府拆除了雙村教堂頂端的十字架,隨後被信徒立在地面上。一年後,它不再被當局允許存在,即使在二零一一年,雙村教堂才被浙江省民宗委評為「優秀達標場所」。

院子裏,數十位教會女信徒緊緊環抱這個巨大的紅色十字架,身體被繩子捆綁在一起,她們要以肉身守護信仰的標誌。由於信徒的堅決抵抗,三百名強拆人員鑿牆進入,拉開守護者,抬走十字架。

它成為了溫州又一座沒有十字架的基督教堂。

強拆十字架在浙江多個地方進行著:溫州平陽笞湖教會十字架被拆時發生警民衝突,一位信徒被打至昏迷緊急送院;金華市多個堂點有信徒在抗拆過程中被刑拘;台州市玉環楚門三聯安息日教會十字架強拆過程中起火……

去年震驚世界的浙江強拆十字架風暴在這個颱風多雨的夏天捲土重來。消息人士告訴亞洲週刊,截至今年七月底,浙江省已有一千七百座教堂的十字架被拆。八月至今仍持續有強拆行動,預估總數已接近兩千座。而最新消息顯示,除了屬於文物古跡的杭州思澄堂、寧波百年堂和溫州城西堂外,全省所有十字架將無一倖免。

與去年不同的是,越來越多的信徒不再願意被動挨打,紛紛加入禁食禱告、發布公開聲明、死守十字架、赴京上訪等抗爭活動。

尤其是在被稱為「中國的耶路撒冷」的溫州,當地信徒總結出多種地面抗爭的分工,抵抗強拆。與地面抗爭相配合,網絡上流傳大量製作小型十字架的號召,信徒佩戴、懸掛、印製和高舉十字架進行聲援,「山雨欲來風滿樓,滿城盡帶十字架」。溫州所有的十字架不約而同都是紅色的,堂頂上的十字架被拆,大批的小型紅色十字架卻遍地開花。

參與抗爭的基督徒不再是沉默的羔羊。他們引用《聖經》使徒行傳中的句子說:「順從神,不順從人,是應當的。尤其當他們違背公義的時候。」

這股二零一四年初颳起的強拆十字架風暴,是浙江省政府以「三改一拆」政策拆除違章建築為由施行的。

二零一四年四月,溫州永嘉縣三江教堂拆除頂部十字架未果,政府遂強行爆破主體建築,教堂瞬間被夷為平地,引發外界關注。

七月二十一日,政府強拆溫州平陽救恩堂十字架時發生流血衝突,牧師黃益梓被捕入獄判刑一年。強拆事件在去年下半年漸漸平息,許多信徒以為風暴已經過去。然而今年入夏以來,強拆率先在省會杭州上演,杭州市區除較大的崇一堂十字架尚未被拆,其餘陸續移除或準備待拆。

緊接著是溫州,去年風暴中心的溫州平陽縣,政府今年七月十四日召開三改一拆工作會議,全縣所有未拆教堂收到口頭通知,要求自行拆除十字架,限期是八月底。金華、台州、麗水均有十字架被拆,網上流傳通知,政府擬在九月完成全部十字架的拆除工作。

二零一三年底,浙江政府以「三改一拆」(改舊廠房、舊民居房、舊村落建築和拆除違章建築)名義,計劃三年內實施大拆大建「首長工程」項目,專門成立了事關宗教建築的「三改一拆」辦公室,目的是拆除全省教堂上的十字架及個別違章宗教建築。但一直沒有法律依據,即使證件齊全的教堂也難逃十字架被拆的命運。今年五月,浙江省建設廳等部門起草了一份《浙江省宗教建築規範》,規定教堂十字架必須貼在教堂外牆上,並不超過建築物高度的十分之一。

《規範》還在徵求意見階段,強拆即捲土重來。七月五日,天主教愛國會和教務委員會發表《關於強烈要求立即停止移除十字架的報告》,七月十日,浙江省基督教協會罕見發表致浙江省民族宗教事務委員會(民宗委)的公開信,報送中央統戰部、國家宗教局等部門,指出違法強拆違背依法治國精神,要求立即停止強拆十字架謬行。消息人士告訴亞洲週刊,公開信發出後,浙江省基督教協會的公章即被民宗委沒收,公開信主筆人、協會會長顧約瑟被架空,基本失去發言權。

就在基督教協會公開信發出的同一天,浙江政府通過《浙江省宗教建築規範》,官方網站稱,規範將依法進入發布試行程序。「這個條例一通過,你就不能說他強拆是違法了。」一位信徒對亞洲週刊表示,規範的施行讓浙江眾教會感到擔憂。但法律界人士告訴亞洲週刊,該《規範》不是法律,只屬於行業規範,分推薦性條款、強制性條款等,如未說明,則沒有約束力。

強拆事件越演越烈,引發世界關注。美國雜誌《今日基督教》撰文報道事件;舊金山舉行各界人士參與的「抗議強拆十字架研討會」;香港基督教協進會發出為浙江教會代禱信,呼籲政府尊重信仰自由。香港聖公會大主教兼全國政協委員鄺保羅亦發聲,促請中國政府停止強拆十字架,表示將致信中央表達立場。

由於強拆十字架一開始就沒有正式政府文件公布,事件發展至今仍無法知曉具體是哪方面的力量在主導。根據《紐約時報》二零一四年披露的一份政府文件顯示,「重點拆除高速公路、國道、省道縣兩側宗教活動場所的十字架」。而今年七月以來,浙江各市縣鎮堂點無論大小均收到限期拆除的口頭通知,「山上好幾天沒人去的都拆了,過幾天上去一看,哎,十字架沒了。」溫州一位信徒說。

與此同時,今年七月開始,一個名為「五進五化」的政策在浙江基督徒中傳開,內容為:政策法規進教堂、健康醫療進教堂、科普文化進教堂、扶持幫困進教堂、和諧創建進教堂以及宗教當地語系化、管理規範化、神學本土化、財務公開化、教義適應化。但迄今沒有正式文件。

記者查核發現,二零一四年八月,溫州市委決定在全市宗教界開展「同心同行,共建和諧」活動,「五進教堂」是內容之一,溫州警世堂和城西堂等為首批十五個試點場所。在溫州文物單位城西堂的牆壁上,掛著「同心同行,共建和諧」活動的宣傳標牌,以及宗教政策法規的宣傳欄。另一處試點警世堂內部則掛滿了區、街道等各級統戰、宗教部門領導視察堂點的照片。有信徒表示,個別試點教堂內部已經設有黨政機關辦公桌,每週日信徒聚會前,要宣講法律法規。「最終的目的是改造教會,讓教會成為政府使用的工具。」

從拆顯眼的,到全面拆除,從移除十字架到「五進五化」進教堂,一些教徒憂慮,政府或將有步驟地實行基督教「中國化」戰略。有關說法在二零一四年八月上海舉辦的「紀念三自愛國會成立六十週年暨基督教中國化研討會」被高調提出,這次大會高舉「基督教中國化」的主題,被解讀為習近平時代的基督教新政策,體現基督教界要配合「中國夢」的戰略。

中國基督教協會總幹事闡保平就撰文指,中國教會長久以來一直處於「半自我、半寄生」的狀態,並未完全擺脫洋教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基督教要中國化,就要改變這一點,從改造社會到服務社會。在二零一四年三月浙江省「三改一拆」工作電視電話會議中,也可以看到類似表述。根據披露的會議記錄,要「糾正宗教發展過快、場所過多、活動過熱」現象;「要看清十字架背後的政治問題、抵禦意識形態的滲透」;「掌控意識形態主導權」。

二零一四年五月六日,中國發布首部國家安全藍皮書《中國國家安全研究報告 (二零一四)》,其中指出「宗教滲透威脅社會主義信仰認同」、「西方敵對勢力對中國宗教滲透的方式更加多樣、範圍更加廣泛、手段更加隱蔽,公開與秘密並舉,具有很強的煽動性和欺騙性」。

然而,起碼兩個疑問懸而未決:強拆為何只限浙江,以及會不會推廣至全國。截至二零一五年八月,暫未有其他省份傳出強拆十字架的事件,但四川省七月底傳出召開基督教片區教堂負責人培訓會,探討基督教中國化,內容與浙江盛傳的「五進五化」幾乎一致。

浙江省委書記夏寶龍今年六月底在溫州舉行宗教界人士座談會,強調深入學習貫徹中央統戰部工作會議,特別是習近平總書記關於宗教工作的重要論述精神,始終堅持中國化方向。消息人士對亞洲週刊透露,此次會議上,夏寶龍表示「三改一拆」將會推廣到全國。但曾擬於六月在浙江義烏召開的三改一拆推廣會議又忽然改時易地,至今未有音訊。消息人士告訴亞洲週刊,此次會議擬由中央住房和城鄉建設部主持,如成功召開,或可理解為強拆事件得到北京認可。

浙江為試點推廣全國?

「北京不可能不知道,這根本是北京授意的。」杭州信徒王宗志(化名)告訴亞洲週刊,「拆一個三江就用了六百多萬(人民幣,約九十五萬美元),最小的教堂也要用幾十萬,花這麼大的代價來拆,不可能是地方行為」。王宗志透露,有信徒通過在浙江嘉興任職市委副書記的前國家主席胡錦濤之子胡海峰,將強拆的信息傳遞到了中南海,但沒有任何回音。「所以我們判斷,這應該是中央指示的。拿浙江做試點,再推廣到全國。」

政府主導的強拆十字架越演越烈,使得浙江的基督教三自系統面臨巨大危機。所謂「三自」(自治、自傳、自養),全稱「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一九五四年由政府設立,管理在政府部門註冊的教會,因此又叫「官方教會」。如果基督教會不通過「三自」註冊,就會被定性為「非法教會」,稱為「地下教會」或「家庭教會」。

中國政府對三自教會的控制具體地體現在神職人員由政府直接或間接地任命、政府財政撥基本費用、教會組織接受宗教局領導等。三自系統的領導也多擁有政協委員等職務。

在一些信徒看來,中國的三自系統與聖經倡導「凱撒歸凱撒,上帝歸上帝」的「政教分離」原則相違背,因此拒絕接受三自領導,在基督教興盛的溫州尤為明顯。即使掛名三自登記的教會,也往往獨立運作,又稱公開獨立教會。一位牧師對媒體表示,這次十字架被拆的大多數是三自教會。

衝擊官方三自教會

「這件事(強拆十字架)已經使三自這個橋樑斷裂了」,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院院長邢福增說。記者在溫州採訪時發現,很多教堂去年沒有按期繳納三自的會費,年會也決定不去,以至於最終沒有召開。平陽縣鳳臥教會八月十一日發表聲明,其中一項是斷絕與三自的關係,而在杭州,也有不少信徒在教堂十字架被拆後,轉入家庭聚會。

在被稱作「中國耶路撒冷」的溫州,九百萬人口中,基督徒有一百二十萬。溫州已登記宗教活動場所的數量佔浙江省的一半。全市四處可見哥特建築風格的教堂,在下屬縣市蒼南、平陽等地更為密集,驅車行駛過程中幾乎每隔幾分鐘就會看到一座,佔地面積之大、裝修之華麗,毫無疑問是目光範圍內最搶眼的建築。然而去年以來,它們中的一部分已經沒有了頂端的十字架,讓人難以一眼判斷是一個宗教場所。「好多人跟我們說,你們教堂變醜了。」一位信徒說:「不信的人都說他們(政府)瘋了。」

溫州地區基督教歷史悠久、民間經濟條件好,即使掛名三自,各堂點都有極大的自主權,「反對三自的三自教會,這是溫州特色」。溫州永嘉縣一位長老介紹說。由於教會自主,溫州的教堂在建造時常有超標現象,如永嘉縣烏牛教區的伯特利教堂佔地八千多平方,批准的只有不到兩千平米,多建了六千多平米。因此,當政府剛開始實行「三改一拆」工程的時候,信徒們雖然痛心但並未決議反抗,「多少有些心虛,覺得我們的確是違章建築,基督徒都是很自省的」,在伯特利教堂服侍的傳道人葉琳(化名)說。

改變產生於「五進五化」,這個有些生澀的名詞七月中旬開始迅速在溫州基督徒中傳開,「大家突然覺醒了,去年是拆違建的話,今年已經變質,是宗教逼迫了」。

溫州信徒普遍認為,所謂「五進五化」將嚴重侵害到教會自主權利,可能佔用教堂聚會點做文化活動中心,甚至可能對道人的講道內容進行審查。溫州已傳出一個違建教堂被改成了老人院。有政府人員曾打電話給伯特利堂,要借用四樓的空間用,被負責人拒絕。「你要搞養老院、棋牌室,乾脆把堂拆了吧,我們不要了。」

葉琳說,如果最後真的面臨教堂不在的局面,信徒們唯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家庭聚會。「順服地上掌權的,是我們的教義。但如今他們不是在實行上帝的公義了,那對不起,我沒有理由再順服。」

八月二日週日,伯特利四樓的大堂座無虛席,烏牛教區的鄭長老在公開講道時說,「他們不知道基督教是一個信仰,他們以為是一個組織」。「神學是沒有本地化的,神學就是一本《聖經》。我們不是東方也不是西方,我們是屬靈的」。講道的最後他說:「在上掌權的,我們希望中國夢意味著人人被尊重,最弱勢的群體都能被關注,教會也能發光。這是我們的夢想。」

八月四日,烏牛教區發表聲明,「聘請律師進行法律維權,對於破壞法律實施的執政者,我們將行使法律賦予的任何權力」。「這慢慢成為一種共識」,平陽傳道人張制說:「一是大家自覺守護、被拆即重立,二是訴諸法律維護正當權利。我們是非暴力不合作。」

從七月至今,已經有多份反對強拆的聲明以堂點、牧區或個人的名義發出。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院院長邢福增對亞洲週刊表示,總結不同的聲明內容,可以看出一種超越保護十字架本身的意義,即中國基督徒對於宗教自由和信仰權利的覺醒。

「一共九項權利,包括申請信息公開、申請遊行示威、聽證權、國家賠償權、建議罷免權等等,應該一項項實行。」律師張凱說,他從去年開始介入浙江強拆十字架事件,他的團隊在今年八月初編訂了一份《教會維權手冊》,闡明強拆中政府行為是否合法、信徒如何維權等。他將聯合各教會實行一項維權計劃,「按部就班,一個禮拜實行一項權利,除非他們停下來,接受上帝的審判」。

在今年不少教堂的強拆現場,都能看到信徒自製的標語,寫著「擁護支持中央依法治國,堅決抵制違法強拆」,甚至把憲法第三十六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製成宣傳板立在教堂門口。有信徒拿著大喇叭對著強拆人員講法律。張凱任法律顧問的溫州下嶺教會前不久針對《浙江省宗教建築規範》申請了信息公開,十五日規定期限內不回應即起訴。八月起,溫州多間教會申請信息公開、提起行政複議。溫州永強五溪教堂發表公告,要求龍灣區政府公開在教會門口「人員蹲守」的費用來源和支出記錄。

與此同時,溫州進入了十字架重立、被拆、再重立的新階段。信徒回地說:「重立得到了很多人認可,認為政府一旦暫停拆十字架,要盡快重立。」他參與起草的一份《重立十架倡議書》八月初開始在信徒間傳閱,呼籲至九月十四日聖十字架日止,完成全部重立十字架的工作。為成本考慮,可只用木質十字架,預防再次被拆。同一時間,溫州大批教堂不約而同開始啟動重立十字架,有牧區商議擇一日各教堂一起立,但聯合上有困難。「基督教跟天主教不同,各堂點比較獨立,且有的決定權在主任有的在長老,不太規範。」張制說。他所在的平陽顯橋教堂去年聖誕節時嘗試重立,剛立好準備拍照就被衝進來的鎮政委領導、派出所長和平陽國保大隊制止。

來自政府的壓力幾乎是全方位的。溫州永嘉縣一位長老因發給兩位信徒的短信內容包含「示威」、「遊行」字眼,三人即刻被請去「談話」。「滿城盡帶十字架」行動被官方注意到後,政府人員拿著網上的製作十字架照片,到各堂點「認人臉」,抓捕近十人。更嚴重的事件發生在八月四日,浙江《金華日報》頭版頭條刊登了題為《「清廉牧師」包國華的貪婪人生》的報道。指出浙江金華聖愛堂的包國華、邢文香夫婦借助教會平台大肆斂財,侵吞教徒奉獻款,與兒子買車買房到處購物,生活奢華。夫婦二人此前因為守護教會十字架被捕。「用的都是文革語言,『揭開他的畫皮』」,一位信徒說。杭州一位三自系統的牧師告訴亞洲週刊,她認識包牧師,以她的了解,不可能是報紙所描繪的形象。「我們都傻眼了,政府怎麼會這樣。」值得留意的是,金華市副市長盛秋平曾任永嘉縣委書記,去年三江教堂被強拆後獲提拔。

除了外在壓力,教會內部也面臨分歧。溫州地區自古商業發達,許多教會的負責人都有私人企業,這在此次風暴中成為掣肘。有信徒表示,自己所在教會的領導層有家裏企業被凍結資金的情況,使得他們被迫聽命於政府,對平信徒計劃採取的反抗行動也百般阻撓。與溫州相比,杭州幾乎未見任何反抗行動,杭州教堂幾乎都屬三自系統管理,負責人或主任牧師多有在政府部門任職。一位杭州信徒告訴亞洲週刊,他曾經帶著兩個外國記者去找教堂的負責人,「他當場嚇得臉都白了」。溫州一位長老曾往其他地區商議對策,被呵斥「別把溫州那一套帶到我們這裏來」。「在這個信仰裏面讓我們不高舉基督是不可能的」,溫州信徒徐正道(化名)說,溫州人多經商,一直少問政事,但強拆十字架事件讓他們「一步步覺醒」。

隨著壓力的增大,信徒守護十字架的決心也在增強。在溫州平陽,各個待拆堂點已經開始了二十四小時守堂,年長的信徒為主,全部睡在教堂裏,不夠睡的打地鋪,夜裏拿著扇子聊天、喝涼茶,成為溫州一景。「我們現在都不分你我的,哪裏有事再遠我們都開車過去。」當地信徒說。一九五零年代,溫州市平陽、蒼南縣曾被中國列為「無宗教區試點」,試圖徹底消滅基督教,但不料兩縣卻在之後發展成溫州乃至全國基督教最盛行的地區,在這場強拆十字架風暴中,也是反抗意識最強的地方。「屬靈的意義來說,拆有神的美意」,律師張凱說,他也是一名基督徒,「以前大家各顧各的,現在拆一個就是拆我的,這就是聖經說的,『你們要合一』」。

溫州信徒抗爭四階段方案

溫州信徒還總結了地面抗爭的四個階段方案:蜘蛛方案布置防線、蜜蜂方案唱歌禱告、蝸牛方案組成人牆不離開,最後一步韭菜方案,十字架若被拆,立刻重立起來。現場抗爭還有分工,一部分講理,一部分唱歌,一部分禱告,一部分阻擋強拆,還有一部分要倒地哀哭。「就好像中國人到了國外,被命令把自己的國旗扯下來一樣。那不是一塊布啊。」傳道人葉琳說:「同樣的,十字架不是一塊木頭或水泥。」

「我們的動機很明顯,不是守十字架,是守信仰。他們的動機也很明顯,不是拆十字架,是要中國化。」平陽傳道人徐天揚(化名)說,因此十字架這第一步必須守住,否則第二步將徹底官辦化。「現在是大鍋飯一樣一鍋亂燉。但基督教不光是道德性,還有救贖性,它不僅僅是一個文化,它是有真理性的。現在政府要做的是真理性、救贖性都不要,但我們是靠著基督才能得救贖。」

徐天揚所在的雅匯教堂十字架去年被拆,負責人被政府控制,已經妥協。他自己起草了一份維護十字架聲明,八月開始在所在的平陽蕭江牧區各個堂點奔波,勸說信徒以個人名義簽名按手印,表達守護立場。徐天揚說,就傳道人來講,態度基本一致,堅決守護、堅決重立。「從屬靈的角度來講,教會應該是傳道人主導,但實際上不是。」他和同為傳道人的妻子每月合共四千元的收入,勉強能維持一家人生活。

在強拆十字架風暴中,傳道人與平信徒成為最堅定的反抗力量。永嘉縣某教堂的負責人曾被政府約談,當地信徒說,該負責人對此非常害怕,當天赴約前收到本牧區一個傳道人的短信,寫著「上帝活著,上帝未死」。「他後來告訴我們,他當時突然就想明白了,上帝還沒死呢,我怕成這樣做什麼。」

葉琳說:「想消滅基督教,還沒有哪段歷史、哪個人做到過。基督教的歷史都是宣教士的血鋪就的,殉道士的血就是福音的種子。」

八月一日凌晨,因「平陽教案」入獄一年的牧師黃益梓刑滿出獄,信徒自發開車去迎接,場面像結婚般隆重。「故意夜裏放人的,白天放的話迎接的人就要擠爆馬路了。」一位信徒對亞洲週刊表示。

黃益梓是溫州平陽鳳臥教會的牧師,去年救恩堂強拆十字架事件中因被當局認為是信眾集結反抗的組織者,被判「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成入獄,成為浙江十字架風暴第一位被囚者。八月一日上午,他的母會鳳臥舉辦了歡慶歸來的儀式,現場撒滿了彩紙。黃透露,自己因著信仰的緣故一直很堅強,但一年中哭過五次。其中今年除夕之夜,他聽說兒子女兒在看守所門口蹲著吃方便麵,陪自己過除夕,哭了。在即將出獄時,聽聞強拆風暴再度來襲,不禁落淚。

記者八月四日早上在平陽鳳臥教會見到了出獄四天的黃益梓,即使已恢復自由身,慕名前來看望他的信徒絡繹不絕,以致幾乎沒有自己支配的時間。「體力有點不夠支撐,總覺得累,雖然看上去沒什麼。」他說在獄中雖沒有受到不人道對待,但因伙食太差,幾乎沒有肉,導致健康狀況不好。除此以外,他還要應付來自政府的各種壓力:合共提審一百多次,最短一小時最長六個半小時;一些和他認識的牧師、大老板被叫去監獄勸他妥協;官方六次要求他解聘代理律師張凱,只要答應立馬放人,最後一次他同意了,但事實證明是謊言,他再度聘請張凱。

獄中一年他主要做兩件事:一個是傳福音,一百八十人有一百人左右信了主;另一個是看法律,他把獄中的那本刑事訴訟法讀的滾瓜爛熟。即使強烈表達自己含冤入獄的不公,但卻很難從他臉上找到憤怒。採訪中不斷重複的一句話是:我期待中國真正實現依法治國的那一天早日到來。八月五日夜裏,他寫了一封「致華人牧者和弟兄姊妹的感謝信」,引用了《聖經》哥林多後書的句子:我們四面受敵,卻不被困住;心裏作難,卻不至失望;遭逼迫,卻不被丟棄;打倒了,卻不至死亡。

張凱一直在浙江與各地教堂簽署法律顧問的聘請,截至八月中旬已經有近一百間。自七月再度前往浙江以來,他已經有近一個月沒有回家。在七月十日中國維權律師抓捕潮中,身在溫州的他凌晨兩點被公安破門而入,「像重刑犯一樣拷上手銬」,翌日被約談後釋放。八月十二日凌晨,他發了一條微博:我想通了,最多是坐牢,但如果讓我沉默,會後悔一輩子。

「提供法律服務是律師的職責,但也有高尚一點的意義:決定這個國家走向哪裏,是不是一個有序、文明的社會,取決於民眾的精神面貌和信仰。」張凱對亞洲週刊說:「我跟教堂的弟兄姐妹講,我們如此維護,不單單是為了堂頂上那個十字架,也是為了中國的未來。」

八月八日深夜,溫州市永嘉縣高岙教堂,風雨交加。七個年輕人把木質的紅色十字架抬上了教堂頂層的石台,費了半天力氣才在狂風中固定好。這座教堂去年守護十字架達八十二天,最終不敵八百人的強拆人馬。一年後,它重新贏來了信仰的標誌。八月九日,超強颱風蘇迪羅吹襲浙江,全省狂風暴雨。溫州平陽縣水頭鎮楊美教堂被山洪衝破牆體,兩位信徒因在一樓留守被衝入山洪遇難。

即使天氣惡劣,溫州卻迎來了最密集的十字架重立:八月九日,永嘉開垟重立,被拆,再立。八月十二日,蒼南永靈重立。八月十五日,鰲江曹堡重立……

律師張凱被捕

八月二十六日早上,傳來律師張凱被捕的消息。傳道人張制說:「雖然前面有烏雲,但是我們知道上面有太陽。」對浙江省的百萬基督徒來說,他們心中的十字架,是誰都拆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