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枫
1933年1月,希特勒出任德国总理, 标志着纳粹党全面掌握政权。在这改朝换代的当口, 德国新教教会中有不少人认为,宗教当积极介入政治, 于是颇有为希特勒政府摇旗呐喊者。这些支持纳粹的宗教界人士, 组成“德意志基督徒”这样一个阵营(Deutsche Christen,英文译作“German Christians”),并设法攫取了新教教会的领导权。 据保守估算,当时德国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基督徒加入这一阵营, 也有人计算,比例或可高达三分之一。这些人当中不乏知名神学家、 牧师和学者,他们或是认同反犹的主张,或是不甘寂寞, 要在新社会里有所作为。在超越世俗的宗教领域, 如何在政治上积极表现呢?方法其实很多。比如,在不少教堂里, 象征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下,居然可以同时挂出纳粹的卐字旗(《 雅利安人耶稣》一书的封面照片便是一例)。 圣经里的弥赛亚和德意志民族的“救星”, 就以这种古怪的方式被捆绑在一起,并肩战斗了。 在举行敬拜仪式时,有些教堂的牧师和会众竟还要行纳粹举手礼, 让人难以分辨这到底是礼拜还是党团集会。
除了这些积极的姿态,还有更露骨的表忠心运动。在图林根州,“ 德意志基督徒”组织就曾号召全国牧师向希特勒效忠,誓词如下:“ 我宣誓:我要对德意志帝国和民族的元首希特勒忠心不二, 遵守法律,自觉完成我应尽的职责。愿上帝保佑。”既要敬上帝, 也要拜恺撒,一仆就服侍了二主。到了1938年, 宣誓活动在图林根州和梅克伦堡州已经全面开展。但是, 这些挖空心思向纳粹示好的弄潮儿们,很快发现,他们的热脸, 实在是贴在了冷屁股上。希特勒对宗教向无好感, 对于频频献殷勤的牧师们始终心存疑虑。1936年, 政府就曾颁布一道公文,宣布:未获许可, 禁止教堂内悬挂纳粹党徽,也不得将党徽印在教会出版物上。 对于宣誓活动,纳粹官方也一样不买账。负责宗教事务的官员宣布: 牧师宣誓与否,乃教会内部事务,完全取决于个人意愿。 即使宣誓效忠,第三帝国也不会对教会有任何特殊礼遇。这一来, 旗子算是白挂了,誓也白宣了。 但是拥护纳粹的神学家们仍锲而不舍, 不断想出新的策略来讨元首的欢心, 也为自己在新社会争得更大的权力。
学术反犹
1939年5月6日,在瓦堡城堡(Wartburg Castle),一家研究所正式揭牌。四百多年前,马丁· 路德曾在此将新约译成德文。这个机构的全称译成中文十分拗口, 叫做“研究和清除德国教会生活中犹太影响研究所”( Institut zur Erforschung und Beseitigung des jüdischen Einflusses auf das deutsche kirchliche Leben)。近来研究教会人士与第三帝国合流的著作, 很少提及这个研究所。究其原因, 是因为大家多以为此乃一专门学术机构,而且得到教会的明确支持。 研究所后来虽发表了大量宣扬反犹的研究成果,但由于托庇于学术, 让人不觉得是赤裸裸的政治宣传。有教会和学界这双重掩护, 这个研究所的运作和影响便始终无人系统研究。如今, 美国达特茅斯学院的教授苏珊娜·海舍尔(Susannah Heschel)翻开尘封的档案,搜集了大量稀见史料, 对这所隐蔽的机构,其历史、成员、工作、影响,做了仔细的梳理。 这项研究成果于2008年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标题是《 雅利安人耶稣》(The Aryan Jesus)。
读过海教授的书,我们发现,这所研究机构的成立和运行, 可归结为八个字:教会资助,挂靠大学。 建所的动议来自教会内部强烈支持纳粹的成员, 为的是要在教会中推动反犹的进展。总部设在艾森纳赫( Eisenach),办公楼是图林根教会的资产。 关键人物之一维尔纳(Friedrich Werner),当时是“旧普鲁士联盟教会”的领袖。 德国统一之前,普鲁士邦将境内的路德宗与加尔文宗联合起来, 组成这个联盟教会, 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依然是德国新教最重要的一支。 维尔纳在建所之初,为考虑平衡教会内部势力,犹豫再三, 不愿意让教会直接出头。但反犹的冲动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他后来从教会拨款5000马克,在财政上给予全力支持。 其他经费分别来自各地教会的捐助。从资金来源考察, 这所研究所不是官办的智库,而纯粹是由宗教界谋划、 为迎合潮流而设立的教会研究机构。 当时纳粹化程度最深的高校是耶拿大学, 所以研究所核心成员大都是耶拿大学神学系的教授,就毫不为怪了。
建所的宗旨,已经在机构名称上写得清清楚楚了。在成立仪式上, 学术咨询委员会主席,也是后来研究所最活跃的成员格伦德曼, 做了大会主题发言,题为《 宗教生活的去犹太化乃是德国神学和教会的首要任务》, 再次为研究所的走向定下了基调。机构名称中,除了“研究”, 还有“清除”二字,显得格外刺眼, 也清楚表明这个机构是要把学术转化为政治行动的。 研究所的工作无外乎三种:课题组、办会和出书。 既然清除犹太影响是建所的第一要义,那么“思想独立”、“ 学术自由”这些事自然就免谈了。因为要紧跟时政、紧靠政府, 所以研究的题目和角度都是现成的、内定的。 比如由核心成员挂帅的课题组, 是要从种族的角度研究基督教的起源。 其实这根本算不上严格的学术研究,因为结论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基督教与犹太教无涉,耶稣不是犹太人。 办会自然也要秉承研究所的核心题目,为反犹运动造势。 有些学术会议的水平,实在不敢恭维。比如, 研究所的一位核心成员在某次会议上论证, 英国由于在宗教改革时期过度依靠旧约,所以完全被犹太化了( 102页)。论题之浅陋、论证之粗糙, 说明学术已经滑向政治宣传。
在那个特殊年代,研究所人气很旺。到1939年底, 建所不足半年,成员已有80人。两年后,又增至180人。 成员工资来自各人任职的教会或大学,而日常开销,包括秘书工资、 电话费以及办会费用,则由研究所用教会的款项支付。 学者和神职人员纷纷入伙,其中不乏真心认同反犹主张者, 但大部分人都是受利益驱使。出书有人资助,开会有人邀请, 食宿有人报销,还可以结识当红学者、明星教授, 把握学界最新风向,站在时代思想前沿,既然有这一连串的好事, 那么渴望发表的年轻学者、刚刚毕业的博士生, 又有几人能抵抗住诱惑?特别是学术上想“预流”、想“前瞻”、 想开风气之先者,研究什么题目,能产生什么后果, 这些问题哪里有心思去想?再加上教会的威望, 更是让人感觉加倍放心。
去犹太化的耶稣
爱默生有言,“机构乃是个人拖长的身影”(An institution is a prolonged shadow of an individual)。我们可以说,这所“ 研究和清除德国教会生活中犹太影响研究所”,便是沃尔特· 格伦德曼(Walter Grundmann, 1906-1976)的身影。他不仅担任学术咨询委员会主席, 也是风头最健的人物,了解格伦德曼,就等于了解这所机构。 格伦德曼年轻时在莱比锡大学学习神学, 当时就已加入学生右翼组织。1930年,他入纳粹党, 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后来他去图宾根大学读神学博士,导师基泰尔( Gerhard Kittel)是与纳粹合作最知名的神学家(详见Robert Ericksen,Theologians under Hitler,耶鲁大学出版社,1985年)。 格伦德曼创建反犹的研究机构,可谓在精神上得了他师傅的真传。
海舍尔教授考察格伦德曼的早期著作, 发现他很早就流露出教会应与纳粹合作的念头。 1933年1月希特勒上台后, 格伦德曼在2月间出版了一本小册子《上帝与国家》。 他认为法国大革命带来极其危险的政治平等观念, 破坏了所有的权威和社群。结果,上帝在不同的种族、国家、阶级、 性别之间所建立的区分,一律被抹掉, 导致德国陷入种族混杂的乱局。在他看来,希特勒应运而生, 为的是要恢复被颠覆的秩序,而他的权柄毫无疑问来自上帝。 在同年出版的《信仰与民族》一书中,格伦德曼这样评论希特勒:“ 我们知道,如此纯粹、诚实的人,他的权力绝非来自人间, 而是来自天上,就是我主耶稣所说的天国。从元首身边的人, 我们也了解到,他深知自己与上帝之间的内在联系。 他知道自己是上帝的工具,他对上帝有明确、单纯的信仰, 就如圣经上所说,他与上帝和解。”(191页引)
要了解格伦德曼的学术研究,必须回到本书的标题。什么是“ 雅利安人耶稣”?耶稣难道不是犹太人吗? 福音书里记载得清清楚楚,耶稣被门徒称为“拉比”, 也就是犹太教熟谙律法的教师。他在民间传道时, 朝夕出入犹太会堂。他和法利赛人激烈争辩的,都是犹太教规, 就连临终遗言都说的是阿拉米语(《马可福音》15:34)。 我们知道,最早的基督徒都是犹太人,基督教脱胎于犹太教, 但后来犹太裔的教徒和非犹太裔(即所谓外邦人) 的教徒之间起了争端。此后这种新兴的宗教在外邦人中广泛传播, 在犹太地区反而渐趋式微, 而且教会对犹太裔基督徒的敌视慢慢扩大为对犹太人的仇恨。 耶稣被犹太法庭审讯,又被犹太人移交给罗马人处死, 所以早期教会中不少人视整个犹太民族为残害耶稣的刽子手, 甚至称犹太人为“弑神者”。可以说, 对犹太人的仇视可以一直追溯到早期基督教历史。
基督教自认为已经取代、超越、完胜犹太教, 但是有一个心理疙瘩两千年来也解不开。基督教继承了犹太传统, 这是不言而喻的。考其核心教义,诸如“弥赛亚”、“末世论”、“ 拣选”这些观念,无不来自犹太教。连圣经中的“旧约”, 本身原就是犹太典籍。但基督教要闹独立, 就一定要否认犹太教的合法性,甚至要彻底抛弃犹太传统。 古代最著名的例子是公元二世纪的神学家马克安(Marcion, 约卒于160年),他力主旧约、新约水火不容, 宣称犹太人的神是凶残横暴的造物神, 而新约中的神则是仁爱和平的真上帝。 因此马克安主张将旧约这部宣扬律法、 记载上帝暴行的犹太书从圣经中彻底清除。 他还对新约做了大量删改,同样为的是要剔除他目之为陈旧、 野蛮的犹太因素。在19世纪, 信奉种族论的神学家同样不满意基督教这个不光彩的“母胎”, 想尽办法让基督教从源头处与犹太教做最彻底的切割。 海舍尔教授用第一章描述了纳粹兴起之前, 欧洲在新约研究方面已然不断在试图“排空耶稣身上的犹太特征”( “Draining Jesus of Jewishness”,第一章标题)。
要清洗基督教的犹太“污点”,就需要在犹太传统之外, 为它另寻生身父母。于是乎, 有人将基督教核心教义归结为希腊影响, 有人认为耶稣生平实际上取自佛传,甚至还在印度教、 拜火教中发掘基督教的起源神话。所有这些19世纪很风行的研究, 背后都隐含这样的情结:希腊的来源也好,东方的影响也罢, 只要不是犹太教,就都能和基督教门当户对。 除了在宗教起源上排除犹太影响, 新约研究也不断在消解耶稣的犹太身份。如果耶稣不是犹太人, 那他所创的教派岂不和犹太教八竿子都打不着吗?当时最流行的, 也是被支持反犹学者广泛采用的理论,就是所谓“加利利胡化说”( the Gentile Galilee)。
“加利利胡化说”
耶稣出生在拿撒勒(Nazareth), 属耶路撒冷北边的加利利地区。公元前8世纪, 亚述人曾大举入侵犹太地区。按照“胡化说”,此后, 该地区便有大量外邦移民涌入,当地人口中犹太人即不占多数。 旧约《以赛亚书》中曾提到“外邦人的加利利”(8:23), 塔木德中提到加利利的人民律法废弛,不守教规,而且《约翰福音》 中又有“先知不出于加利利”一句(7:52)。 把这些材料串起来,便可让人得出一种印象, 仿佛加利利已然变成外邦人的聚集地,犹太人反而沦为少数族裔。
即使是生活在加利利的犹太人,在种族论挂帅的学者看来, 由于与外族人通婚,早已不再是纯种的犹太人了。如此一来, 加利利地区既已被外族文化长期侵蚀,无论在人种还是在宗教方面, 早已被“胡化”。 耶稣在福音书中说了不少在正统犹太教看来大逆不道的话, 做了不少犯忌讳的事, 他与犹太祭司的冲突就被想当然地归结为种族问题。 这样的解答干净利落:耶稣并不生于犹太家庭,本就不是犹太人。 不仅在种族上不算犹太人,他还与犹太教为敌, 以战胜犹太教为一生的志业。
这种“胡化说”在学术上已经为现代更为严谨的历史研究证伪( 可参Mark Chancey, The Myth of A Gentile Galilee,剑桥大学出版社,2004年)。 加利利不是纽约,不是种族大熔炉。 但是在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这个理论风靡一时, 因为它绝对符合时代精神,而且用起来非常趁手。 格伦德曼依赖的就是这个靠不住的理论。1940年,他出版了《 加利利人耶稣》一书。这部书在学术上殊少创见, 只是将前人成果归纳综合,但突出了种族主义的视角和取向。对于“ 胡化说”,格伦德曼是照单全收。他说,耶稣与犹太教根本对立, 后者强调律法,而耶稣突出与上帝的亲密关系。 耶稣的使命就是终结犹太教,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 更可见犹太人是多么残暴和卑劣。 格伦德曼本来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明知道有些研究靠不住, 仍然以意见主导学术。比如,耶稣没有生父, 这一点屡遭古代人嘲笑。
早期攻击基督教的著作中,曾记载一传说,说耶稣是私生子, 其生父实为在巴勒斯坦地区驻防的罗马士兵,名为潘特拉( Pantera)。此说极有可能是为丑化、 中伤基督教而编造出的段子。这样一则自古以来就未曾证实的八卦, 格伦德曼居然也采信,用作书中的证据(153页)。 耶稣与犹太祭司的任何纷争,都被他拿着种族主义的放大镜, 夸大成不同宗教之间你死我活的决斗。在他看来, 犹太教对外邦人怀有刻骨的仇恨,其终极理想是奴役所有外邦人, 也就是支配全世界。而耶稣呼唤的则是和平和公义, 决不局限于巴勒斯坦一地,因而绝不可能是犹太传统中的弥赛亚。
改写新约
格伦德曼组织才能出众,在他领导下,研究所取得了不俗的业绩, 主要包括改写新约、重编赞美诗和教义手册。 所里的专家组对新约正典先动了一个大手术。 他们将四福音和保罗书信都大加删削,炮制了一部反犹主义的“新” 新约。这部新约改写本,打乱了新约传统的篇章顺序, 按主题分作四部分。第一部分题为“救主耶稣”, 将前三福音中记录的耶稣生平事迹汇为一编,终止于耶稣的“奋斗、 十字架和胜利”。第二部分“人子耶稣”将《约翰福音》浓缩, 侧重神学议论。第三部分“主耶稣”从保罗书信中截取片段论述, 按照宗教主题重新编排。第四部分“基督教教团之兴起”,则按照《 使徒行传》和保罗书信的记载,叙述保罗如何与犹太教决裂, 向外邦人传教。这部配合新形势的新约新编, 将原书中所有涉及犹太人的段落悉数删去,比如《马太福音》 开篇所记的耶稣犹太家谱,以及所有引自旧约的预言。 福音书中保留的犹太习俗术语都被修改,比如“安息日”( Sabbath)被改写成没有民族色彩的“节日”,“逾越节”( Pesach)被替换成基督教的“复活节”。(以上见109- 110页)
二战期间,物资紧张,正规的学术书往往因为纸张短缺而无法出版。 但是,这部与时俱进的新约新编,到了1941年底,连出售、 带分发,竟然发行了20万册。由于有出版资助,所以价格低廉, 大大方便了书籍的流通。这也可见研究所确实获得了不小的特权。
除了对新约做“排犹”的处理, 研究所还对传统的赞美诗以及用于宗教启蒙的教义手册( catechism)做了修改, 都旨在向公众灌输符合纳粹国策的反犹思想。1941年出版的《 德国人与上帝》一书, 就用简明的语言总结了新型基督教的核心主张。比如, 他们用新编的“十二诫”代替了摩西十诫,诫命中甚至有“ 保持血统纯正”、“尊敬元首和主”这样富于时代气息的信息, 而禁杀人、禁偷盗这些传统的戒条反而不见了(127页)。 在1940年编辑的另一部宗教入门书中,还出现这样的问答:“ 谁是德国精神的敌人?德国精神的敌人就是犹太人…… 基督是犹太人吗?说耶稣是犹太人,这是犹太人捏造的弥天大谎…… 我们担负什么样的责任?耶稣的生命和训诲就是要挑战犹太精神…… 旧约是怎样一本书?就如同田里庄稼和杂草共生, 所以旧约里包含善,也包含恶。 我们尊重旧约中关于上帝的永恒真理, 但我们要把它的犹太精神彻底摧毁。”(127页) 赞美诗和教义手册不是专家学者高深的撰述, 而是和普通百姓息息相关的流行文本, 研究所的影响就以这种形式跨出学界,深入民间。
书斋杀手
1945年德国战败之后,这个研究所自然就地解散, 格伦德曼也被解除耶拿大学的教职。 但解职的原因并不在于他的反犹宣传,而在于他是纳粹“老”党员。 当时盟军为了在德国各高校推动“去纳粹化”,划下一条杠杠, 凡1933年之前加入纳粹党的教员,一律解除教职(244页)。 格伦德曼的老师基泰尔由于是全国闻名的纳粹神学家, 还被关押了好几年。相比之下,格伦德曼差不多要算毫发无伤, 这段不光彩的学术生涯并未给他带来任何罪名。 研究所主要成员在接受例行的调查时,相互包庇, 互相提供有利的证词,结果受到惩罚者寥寥无几。 他们对外一律宣称,二战期间的研究属于教会活动和学术研究, 不能算是与纳粹合流。格伦德曼被解职之后, 仍受到图林根教会的庇护。1950年, 他被派到偏远村庄担任牧师,最后几经辗转, 竟然还出任一所神学院的院长。战后他在学界仍相当活跃, 不断出版学术著作。只有在他去世之后, 留下的一部书稿被出版社拒绝。海舍尔教授对此非常无奈, 只能在一条脚注里发泄一下愤懑之情:“战后35年,死后6年, 格伦德曼参与‘德意志基督徒’ 组织这件事才让他付出一笔小小的代价——一部遗作不得出版。”( 266页注109)
最让人错愕的是,二战之后,格伦德曼的学术生命力不仅依然旺盛, 他的政治生涯也没有就此终结。海舍尔教授发现, 战后格伦德曼居然为东德安全部(Stasi)充当过间谍, 专门收集宗教界的情报和动态, 他当年定期打的小报告都还原封不动保存在档案中。根据这些资料, 1956年4月,安全部情报人员秘密与他接触。第一次会面中, 格伦德曼说这一天他盼望已久。他还说, 通过刻苦研读马克思主义著作,他坚信德国的未来属于社会主义。 从1950年代到1960年代, 格伦德曼每隔几个月就与情报人员秘密会面,他的上线发现, 他经常主动要求接头,干劲十足。纳粹时代反犹, 冷战时期当东德的间谍,这位牧师和神学家真是一条变色龙。 究竟是因为格伦德曼投机钻营、没有操守,还是因为“ 神学为政治服务”的想法已深入骨髓?其中原委, 也只有他本人才最清楚。
格伦德曼有罪吗?海舍尔教授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 这部三百多页的《雅利安人耶稣》可算一份起诉书。坐在书斋中, 站在讲堂上,以思想和学术为凶器,不见血地杀人, 这是海舍尔对格伦德曼的控告。这些“书斋杀手”( armchair murderers)最终逍遥法外,这尤其让海舍尔义愤填膺。 但是,在全书结尾,作者提出了一个更根本,也更尴尬的问题:“ 对于什么是纳粹的反犹主义, 什么是基督教在神学层面上合理地表达反对犹太教的见解, 教会很难区分。”(277页)格伦德曼是在反犹被定为国策之际, 以学术积极襄助纳粹政府,宣扬彻底清除犹太影响。可是, 还有很多学者虽强烈反对纳粹,但在学术和神学立场上, 都力主耶稣与犹太教格格不入。这些政治正确, 但学术上对犹太教持批评态度的学者, 是否也要为大屠杀担负一点点责任呢?政治投机式的学术, 和表达不合时宜观念的学术,这其间的界限该划在哪里? 它们是否要为历史灾难担负同等的责任?
责任可以承担,可以推卸,也可以分摊。 格伦德曼们往往躲在基督教这棵大树之下, 将他们自身的罪责推给教会。只要基督教羞于承认自己的犹太起源, 只要基督教明示或者暗示犹太人是杀害神子的元凶, 只要基督教不反省教会中绵延已久的反犹潜流, 格伦德曼们就永远可以找到丹书铁券和“免死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