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
自杀是对现实的逃避。香港近日发生多宗年青人自杀的悲剧,原因很简单:彼等已经难以面对当下的香港。生物的本能是求生,寻死是与人的本能相反;然而,人为何会逃避现实?因为人意识到存在的荒谬。 荒谬源于矛盾。存在之矛盾由何而来?无神论存在主义哲学家卡缪与有神论存在主义哲学家齐克果提出了两种描述。卡缪认为矛盾生自人与世界之间,齐克果则认为矛盾生自人的本质。
卡缪的说法其实很易理解,亦非常能够套用于今日的香港。首先,不断重覆的生活节奏,让人意识到日常生活「没有意义」,只是不断重覆;然后,人意识到自己每一秒皆为「步向死亡」。一方面我等对将来有很多梦想,对自我的生命赋予了价值和意义,另一方面却知道将来我等必死,死后就没有意义和价值可以留下。人想为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然而世界却「保持沉默」;这种人与世界的关係所构成的矛盾和荒谬,令人陷于痛苦。解决方式有两种,第一就是接受这种荒谬而活下去;第二种就是自杀。卡缪又把自杀细分两种:身体的自杀,就是了断了自我,结束肉体的生命,以及哲学的自杀,放弃、毁掉这个世界,隐居深山。
香港是个令人失望的荒谬社会,因为你根本无须进入卡缪的哲学反省,已经可以发现自己的存在是没有理由。为何我要读书?为何我要为了供楼工作?为何不到300尺的小单位也要三百万?营营役役的生活背后根本没有意义。小学和中学努力读书,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出来找工作,然后呢?朝九晚五的赚那少少钱去交租。这种生活根本无法让人找到意义,更没有时间和空间给你去创造自己的价值和意义。 齐克果对于存在的荒谬却有不一样的诊断。他认为人的本质就是矛盾。人既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人是有限的,因为人有身体,总是存在于特定的时空当中,而且生命总是有限,人的能力也总是有限,受到物理限制,具有很多「必然性」,受这世界限制。然而,人又是无限的,因为人有想像的能力,有抽离于当下处境作出抽象思考的能力,有选择的能力等等,具有很多「可能性」。人要构成真正的自我,首先「自身与自身」要建立「关係」,简单来说,就是「意识」到自己的本质:「精神」(Spirit),然后意识到自己的无限性并非出于自己,乃是来自创造自己的上帝(齐克果经常引用圣马太福音19:26「在上帝凡事都能」去定义上帝即一切之可能性),于是人就意识到自我与上帝的关係。由于人的本质就是有限与无限、必然与可能之间的矛盾,因此人一存在本来就是矛盾和荒谬。于是人就陷于「理想」与「现实」之间落差的痛苦:自我总是对未来有想像,希望自己变成某种状态,这称之为「想成为自身的意欲」(will to be oneself);然而,由于人存在于当下的世界,受世界限制,因此要「改变」(becoming)自我,同时也要否定当下的自我,此想法即为「不想成为自身的意欲」(not will to be oneself)。问题是,你若否定了当下的自我,又如何成为将来的自我呢?因此否定当下自我是不可能。然而人永远都是活在当下;你看着这段文字在发呆的时候,下一秒已经成为当下,不再是将来。将来是永远遥不可及的;你永远无法成为将来的自我。这就是荒谬所带来的痛苦,结果是「绝望」(despair)。
任何一种自杀都无法解决这种绝望。自杀就是消灭了自我,没有了自我,根本谈不上如何成为理想中的自我。在任何处境、任何社会之下,人都要面对绝望的问题,不过在香港社会,显然绝望的问题更加明显,更加严重,因为由你一出生开始,已经深切体会到生活的有限性,你的生活是如何的不由自主。由幼稚园到中学,都是父母安排的,你既生在香港,就被安排去参加香港的教育制度;考TSA、升中、考DSE等等。出来工作,因为香港的工种少,很多人都无法拥有理想的职业,于是依然是被迫选择一份自己不喜爱的工作。在政治、社会和经济的层面,你更深切体会到自己是被决定、被操控的。特首不是你选的,立法会一半的功能组别都不是你选的,政府甚至立法会都无须理会你感受和苦况。下班时等不到地铁?等多十班车啦。去公立医院求医?等多一日啦。生活的有限性把你压得扁平,无法透气。
对于卡缪和齐克果来说,自杀也无法解决存在的问题。两者皆选择如何让人接受活于荒谬之中。然而,两者的解决方法相向甚远。卡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引用希腊神话西西弗斯的故事:西西弗斯被诸神惩罚,每天都要推一巨石上山顶,可是当巨石一到山顶的时候,就会自动滚下去,西西弗斯必须从头再推石上山,循环不息。但卡缪认为西西弗斯依然可以快乐的推石;儘管推石无意义,西西弗斯可以自行为推石赋予目的和意义,而诸神也无法控制其思想。然而,这种想法显然是非常左胶的「精神胜利法」。
齐克果提出的解决方法,不是哲学的方法,而是基督宗教的方法:信仰。卡缪目中无神,看不到面对荒谬的希望,因此只能「精神胜利」;然而,齐克果却认定人所具有的可能性并非来自自己,而是出于上帝。既然上帝凡事都能,而人又竟然拥有了上帝的能力,只要与基督同在,即可运用此力量,超越世界的限制。齐克果在《恐惧与战慄》提出了两个圣经故事作例子:童贞女圣马利亚怀孕,以及亚伯拉罕献其子以撒予上帝;后者很多人谈及,但我认为前者更贴切。童贞女怀孕生子,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在道德上也会引来他人批评(未婚怀孕在犹太教是大罪),然而这竟是出自至善的上帝,这是荒谬的。可是,藉着上帝圣灵的力量,圣马利亚结果就是童贞怀孕并且生下耶稣基督,超越了世俗的眼光与物理的限制。
圣保罗在腓立比书对于生死问题表达了自己的挣扎:「我际两难之间、甚欲归、与基督共在为愈美、但在世有裨益于尔、倍加切要。我亦深知我必仍存、与尔同居、助尔乐于信主、盖我再至尔处、将使尔赖耶稣基督而增喜。」(腓立比书1:21-26)圣保罗知道死后可以与主相偕进入天国,所以「甚欲归」(想死),然而同时又醒觉,上主给他的任务是在世上福传,使大家藉基督而增加喜乐。这不仅使他人喜乐,亦使圣保罗自己喜乐,因为基督和圣灵的同在,使信徒拥有超越限制的力量面对自己的有限性,以及面对存在的荒谬。基督就是绝望当中的盼望。 圣週将至;基督从死裡复活,就是超越了人类在世上最大的有限性:死亡。中华正教会《复活短颂》如此说:「基督已经从死裡复活,他的死胜过死亡;把生命赐给已埋葬在墓中的人。」基督的力量不仅展现于自己身上,也展现于每一个人身上,甚至不限于基督徒身上,每一个人也有可能找到这股力量,将它发挥出来。「处暗之民、已见大光。」(以赛亚书9:2)在荒谬的香港社会中,到底有多少个处暗之民,真的看到这个大光,并且活出基督,继续在这荒谬的世代抗争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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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宗教、存在主义与自杀
3/14/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