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明
一、我的童年
香港是一个岛屿,但土地却宽容。历史上,一直以来都是中国流亡者的避难地。
一九四九年,大陆变色,共产党掌权。许多追求自由生活、不甘受独裁管治的中国人逃来香港。
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二年,中国在毛泽东狂妄的大跃进运动下出现大飢荒。一九六二年,数以十万计的「难民」逃来香港。那时港人带着粮食、药物走遍田野山丘,为了帮助那些难民,今日思之,还是动容。
及至一九七九年,邓小平宣佈于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主权,并于一九八四年《中英联合声明》确认,港人实在惊恐。一九八九年北京六四屠杀之后,不少港人纷纷准备第二次的逃亡。对于从中国来港寄居的我,见此情境,无限感触。
我自幼失怙、失恃,幼时随祖母于农田乡间生活。就读小学时,目睹土地改革的残酷运动,许多「地主」受公审,有些在群情汹涌下即场被枪毙,有些不堪凌辱而自尽。
政府常领着人民从事政治斗争,荒废的田地生产不了粮食,那时飢饿得很,只摘树叶和野果充飢。及至祖母离世,随乡亲回港,亦作学徒,后露宿街头,以擦鞋为生。
历经一九五六、一九六七年香港暴动。一九六○年信耶稣,改变了我的一生,并献上一生为上主而用,服侍基层,与弱势群体同行。
二、我的牧区
我开始事奉的时候,关心社区事务较多,因为我的教会座落在一个非常落后的社区,居民经常找我帮助他们生活的种种困难。最终我发现,这些问题背后牵涉的是政府政策,而不是一所教会或一个牧师可以处理。
曾经有一位弟兄向我诉说他遭受不公平对待,令他的小摊档没法经营。他曾经向自己的牧师求助,牧师却说:「我为你祈祷吧,不过祈祷后,你就要去找朱耀明牧师了。」当这位弟兄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跟他说,其实我也只是为你祈祷。不过,我多走了一步,陪同他往行政立法两局议员申诉署求助。事实上,日常生活中我们遇到他人求助时,很容易会用既定的思维去处理问题。但如果我们多走一步,可能便把问题解决。
三、我的民主路
我们这一代人,历经战祸,过着流离于外的艰辛生活。当以为可以安定下来的时候,却惊悉中国于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主权,那份惊惶无法形容。许多有经济能力的人,即使教会牧师也纷纷寻求移民他乡。
虽然,中英政府于一九八四年签署了《中英联合声明》。中国收回主权,实施「一国两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并保证香港五十年不变,但却未完全稳定人心。
如何能「港人治港」?香港必须有一个民主政制,人民才可以制约政府,捍卫香港原有的法治、自由、人权。
香港教会于一九八四年也表达了很清楚的信念:
一、我们期望香港于一九九七年后维持高度自治,市民享有神所赋予的人权、自由,包括言论、出版、结社、集会、出入境、信仰及传教等自由,使香港对于中国整体的现代化及民主化,能作出积极的贡献。
二、为确保香港今后的繁荣安定,我们认为必须建立一个在香港市民中有威信的政府。此政府必须向香港市民直接负责;不单要致力于香港的经济发展,同样重要的是重视市民中沉默的大多数者的利益;并要继续保持立法、司法及行政独立。
我原服务于贫穷的社区教会,全心以社区为服务的对象。然而,「九七」大限,人心不安,终于加入争取民主政制的队伍。自一九八四年开始争取「八八直选,还政于民」的运动,后来加入了「民主促进联委会」。
四、以爱行动
《寻找家园》一书,讲述了一位中国着名的学者如何在中共政权下饱受虐待。作者高尔泰长期从事敦煌学研究,为大学教授,然而每次政治运动不是被流放,便是被囚禁监狱,每回看此书,眼泪都不禁涌流。高尔泰终于「八九六四」之后逃离中国,离开所深爱的家园,漂流海外。二○一五年十一月在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得到会面,看着他们夫妇白髮苍苍,纯真简朴,相拥无言。
「八九六四」改变了许多中国人的命运,令许多人和高尔泰一样花果飘零。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是中国最黑暗的一天。那日凌晨,我们在电视机上看到号称「人民的政府」竟然开动坦克,以实弹枪杀自己的人民。那些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要求的只是「反官僚」、「反腐败」、「要民主」,这不是全国人民历世历代要追求的吗?
中共政权却以武力镇压,杀害无辜。屠杀之后,更随即通缉廿一名学生领袖、卅八名学者。白色恐怖笼罩中国大地。「六四」凌晨,目睹血腥屠杀,内心悲痛万分,眼泪涌泉,内心呐喊:「上主啊!我可以做甚么呢?」
一週后,勇敢的香港人开拓了一条「地下通道」,协助数以百计的民运人士逃出生天。我当时奔走于各国领使馆之间,希望他们能伸出援手,给予民运人士政治庇护。在等待期间,我们要照顾他们的生活需要。每位逃亡来港者身无长物、身心皆疲,特别是青年一旦离开家园,其漂泊心灵,一时难以稳定,照顾倍感吃力。
由于我曾协助民运人士,而前景不明朗,在九七「回归」前离港,前往美国进修。一九九七年六月中赴美,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作访问学人一年。虽然有学习的机会,但过着形单影隻的生活,深感流离之苦。每天坐在纽约河边教会的祈祷室,看着耶稣跪在客西马尼园的祷告画像,想着:「若果这苦杯不能移去,就求祢的旨意成就吧!」最终还是决心回港。
过着漂流一年在外的生活,目睹民运人士的生活艰辛,一些年长者希望回归家国,渴想能和家人团聚。我便于二○○九年发起「我要回家运动」,期能唤起国际社会的关注,促使中国让流亡者可以回家。年轻而步入中年者可以回家照顾父母、年长者可安享晚年。不幸,这些人不但不能回国,甚至家人出国探访他们亦不容易。流离于外,人未亡,但散了家,这是人生多么的不幸啊!
五、民主的最后一里路
作为一个牧师,应该根据圣经的教导,跟随耶稣基督的脚步,成为上帝的僕人,并在世上表达上帝的关怀与爱护。我们能否在一生之中都秉持真理,不仅要口说真理、心存真理,更要实践真理,无惧于政治势力。我是上帝的僕人,上帝给我事奉的机会,我就必须尽心尽力去做,直到上帝要我停下来。
二○一三年,戴耀廷教授和陈健民教授倡议和平非暴力的「公民抗命」,目的是争取二○一七年落实一人一票普选特首。其实,以我七十之龄,体力未必可以支持。但两位教授为公义不惜牺牲,我就决定与他们结伴同行,于是「让爱与和平佔领中环」运动就此展开了。
「让爱与和平佔领中环」运动启动,我于二○一三年三月廿七日的祷愿是:
「我们以敬虔、谦卑和祈祷的心,我们没有怨恨,反之,我们心怀爱意,不打倒任何人,亦无意对抗和反对任何政权;反之,我们坚守法治,我们以身违法,为的要突显目前政制不公义的地方。若果我们因此行动失去个人自由而能为今日社会和下一代带来更大的自由,那么,我们可能失去的自由,就微不足道,这是心甘情愿的!」
回归十五年,我们的生活困迫,痛苦指数高升,贫富悬殊,高房价,青年人对前途感到迷茫,人们陷入极灰暗、无力、无奈的状态。我们推行此运动为的是鼓励所有的人站出来发声,拒绝沉默,自我释放能量,改变个人,改变社会,改变政府的管治。只要我们同心同德竭力以赴,一定能结出美好花果。因为我们坚信──公义会带来和平、爱会带来幸福。
六、背信弃义的政府
「和平佔中」运动原是透过公民商讨、全民投票、对话谈判去争取普选,在迫不得已时才採取公民抗命。但中共政权却于二○一四年六月出版了《一国两制在香港特别行政区的实践》白皮书。此书出版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宣佈「中央全面管治」,那么,《中英联合声明》中的「一国两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呢?中央官员竟然回应说:回归以后,《中英联合声明》已失效,如白纸一张。
中央原于二○一二年承诺二○一七年香港普选行政长官的,惟人大常委竟于二○一四年八月卅一日决定:二○一七年普选提名由一千二百人组成的提名委员会负责,委员会组成的方式非常保守,而提名门槛要过半提委人数,限定参选人为二至三人,根本容不下一个真正开放的选举。
和平佔中与雨伞运动
「和平佔中」原定于二○一四年十月一日举行,惟罢课学生于九月廿六日冲进政府总部「公民广场」,学生领袖被拘捕,引致大批市民响应,挤满了政府总部外各街道。期间,市民除高呼「守护学生」外,又要求即时「佔中」。九月廿七日晚我们与在场的学生举行会议,九月廿八日凌晨一时四十分由戴教授宣佈「佔领」行动开始。九月廿八日早上,警方封锁所有进入政府总部的道路,意图孤立场内的学生和市民。
此日下午,学生领袖、泛民立法会议员、佔中三子和陈日君枢机手牵手坐在「命运自主」台上等候拘捕。至下午五时五十八分,突然听到枪声,夏慤道烟雾瀰漫,站在前线的市民大声叫喊:「警察放催泪弹」。依我们的计划,如果警方用武力时,为了保护示威者,我们会劝喻撤离,何况警方还举着「速离否则开枪」之牌?但群众却是无畏无惧,没有撤离。八十七枚催泪弹「催迫」了十万人上街──波澜壮阔的雨伞运动开展了。
雨伞原是用来遮太阳、挡风雨,但在运动期间,在警方勐烈喷射胡椒喷雾下却产生保护效用。这场波澜壮阔的运动,原是由学生罢课开始,参与者亦多为青年人。他们的行动乃源于长久以来对于政制发展感到无助无奈,渴求命运自主。
七十九日的佔领,展示了香港高质素的公民,和平非暴力。期间没有破坏任何建筑物,或焚烧任何物件。佔领区的商店不但无损,反而佔领者鼓励和帮助小店,以免其生意受影响。很多商店和市民送饭、送水、送棉被、帐幕。佔领者充份发挥互助互爱的精神。
回望一年多以来,走进教堂、社区组织、街道宣传和平非暴力的公民抗命,原来种籽深植人心。佔领七十九天,历经黑社会的暴力袭击、女性被非礼,警察暴力,打得佔领者头破血流。但佔领者仍保持和平非暴力的信念,没有退缩。
这运动原是一场公民觉醒运动,期望每个人都走出来贡献自己,表示决心,更希望能唤醒官僚的良知。即使运动最后没有具体的政治结果,但年青人已经兴起,未来十年,他们必然再次兴起!民主离我们不远了。
结语:我们被包围了
三子于二○一四年十二月三日往警署自首,表示我们不怕承担法律负任。政府方桉于二○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提交立法会遭到否决。雨伞运动之后,政府仍一样强悍,不理民意。政府秋后算帐,运动至今共拘捕了1003人。我们三子已于二○一五年一月廿七日被拘捕,正等候起诉。直至目前,共有216人已经正在或经司法程序处理。除此以外,保安局高调地要增强警察的装备,并购入了强力的水炮车,以备将来对付示威者。很显然,政府没有诚意去解决争议了卅多年的政改死结,只试图以武力镇压。此举无疑会激化群众的抗争情绪,更可能会导致「勇武」抗争的可能:
二○一六年一月八日旺角因小贩问题引发警民冲突便是一例。官迫民反,前景堪虞。
一九八九年,时任政府官员,曾嘱咐那些协助民运人士逃亡的人不要走近西环码头,因那裡有很多中国货船,恐防被掳走。但想不到昔日的旧话,回归十八年后竟一语成谶。事情是发生在英国公民李波先生身上,他是一间香港书店的负责人,此书店所出版政治书,被中国视为禁书。二○一五年十二月三十日在港「被失踪」,其家人向警方报桉。不久,其家人收到来自深圳的电话报平安。
越境掳人这等非法行为,受到国际社会关注,香港人十分担心。原来活在香港如此不安全。后来李先生写家书,说是「用自己的方法回大陆」,协助调查桉件,显然这不是事实。中国漠视国际法规,越境掳人,「一国两制」、「联合声明」所确保港人原享有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及人身安全受到侵蚀,这是港人目前的挑战!
「十几年来,眼看着同情心,爱和被爱的需要,对自由、正义和更高生命价值的渴望等等,也在和森林草原冰川矿脉等等同步萎缩;眼看着专制政权黑帮化,知识份子宠物化,文艺学术商业化……,我只有惊讶。」(高尔泰──一位流亡者言)
再读高尔泰先生这段文字,令人感概万千。这的确是当下中国的情况。如何令生活在中国和香港的人民心灵回复安宁平静?马丁路德金牧师说:没有公义便没有真正的和谐。我寄语青年人,要怜悯不公义制度下的受害者,包括示威者,也包括警察;我更祈求怜悯能激发勇气,用以对抗制度的恶。在雨伞运动中,其实我只是一个敲钟者,希望发出警号,让人们知道灾难正在发生;更期望唤醒良知,共挽狂澜。如果我馀生仍有气力,必继续在世敲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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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德国福音基督教会科隆市基督教教区今天给予我的荣誉,这实在是上主的恩典。因祂将我从孤儿中救赎出来,又呼召我成为祂的传道见证人。今我得以站立于此,全是上主的恩典,从卑贱人的身上显现祂莫大的荣耀!
少年时在香港真光中学附属小学充当校役之时,幸得何中中校长和方帼英主任的爱护,带领我相信耶稣基督,自始改变了我的一生。
周联华牧师,是我在台湾浸信会神学院的新约老师,他不但传授圣经知识,还教导我如何履行做一位传道人:要常怀爱、热诚、公平、正直和宽恕;要积极与人合作。一九七○年暑假周牧师给我的功课是要阅读四本书:潘霍华的《狱中书简》、《史怀哲传》、《甘地传》和《贝多芬传》,这影响我至深。我的老师现年九十六岁仍在讲道写作,我衷心感谢他。
如果没有我的教会——柴湾浸信会的支持,我甚么也作不了的。我们是基层教会,但凭着信心、同心同德,建立了一所教堂,除敬拜礼堂,亦有多元化的社区服务。感谢执事会仝人和我同行了四十多年,互相守护,在柴湾社区见证基督。
感谢我家人,特别是我太太,她非常坚强。她是台湾人,拣选嫁给一个无家者,本着无比的勇气随我回港生活,受尽文化和语言的冲击,在经济并不充裕下,她却持家有道、抚育两位儿子的成长,并支持我走上多艰的民主路。
二○一四年的「佔领」期间,我儿子居家屋苑被张贴大字报,我的家人无畏无惧地承受了,毫无怨言守望我。而我小儿也自美国返港照顾、支持我。
民主路上,我从前辈司徒华先生学习了坚忍。张文光先生自一九八四年争取八八直选,经历八九民运至今,在我遇上困难不吝两肋插刀相助,感谢他们。
感谢戴耀廷教授,他不嫌我老迈,提举我参与「和平佔中」运动。他推动此运动不仅有理论和知识基础,可贵的是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对人宽容、行事乐观,故能悠然地游走于各团体之间,团结各方。运动结束后,虽仍常遭人辱骂,却能从容对之,活出爱与和平生命。
陈健民教授自八○年代始便和我一起争取兴建医院,及从事社区健康教育工作。民主路上,我们同行三十年。陈教授以身作则,活现人文关怀,对社会、政治具敏锐触觉,分析力强。雨伞运动期间,决断明快,致力令佔领和平进行。为「和平佔中」运动,他牺牲在中国从事了二十多年的研究、和所建立的事业。
感谢陈日君枢机和李柱铭先生,在「佔领」期间最困难的时刻,和我们一起祷告、祈求上主导引。最后还有是Zora专程自柏林来为我翻译、Venus、Esther及廖子明弟兄无私的协助,亦谨此致衷心谢忱。
此奖项是属于每一个争取民主的香港人,特别是面对镇压仍无畏无惧的青年。我希望这个奖项能带给他们鼓励,相信他们的付出将在历史中得到肯定。我希望他们坚持和平的理念,活出「命运自主」的精神。
(作者朱耀明牧师刚获得德国科隆福音派教区颁发Pfarrer-Georg-Fritze纪念奖,表扬他三十年来为香港的民主发展不懈的努力,他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华人。本文为作者领奖的演讲辞全文。原稿为中文,作者用粤语发言,现场德语翻译。另因时间所限,作者当时只作重点式分享。)
(http://christiantimes.org.hk,时代论坛时代讲场,2016.04.19)
敲钟者言
4/26/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