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增


建立习近平时代的宗教管治路线


二○一六年四月廿二至廿三日，全国宗教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由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主持，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发表讲话、全国政协主席俞正声作总结讲话。同时，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张德江、刘云山、王岐山均出席会议。从出席者的背景与阵容而言，这是一次极高级别的会议。对上一次同等级别的全国宗教工作会议，已是二○○一年十二月的江泽民时代，两次会议相距十五年之久。


由于中国一直奉行党国体制，以党治国。宗教工作虽是各级政府日常工作的一部份，但实质上乃从属于党的统战工作范围，接受党政治路线的领导。质言之，宗教工作并不具独立的意义，任何重要的举措与政策调整，必须从属于党的大局，特别是统战工作的方针之下。故此，历届重要的宗教工作会议的会期，必须在全国统战工作会议之后召开。先在党的统战工作定下大原则与方针，再在宗教工作上作较具体的阐释与说明。这个次序与格局绝不能改变。


自二○一二年十八大召开，进入习近平时代。习在二○一五年五月召开了中共建国以来第二十一次全国统战工作会议。是次会议特别之处，乃首次将过往惯常的「全国统战工作会议」名称，易为「中央统战工作会议」。同样，上两次召开第十九及二十届全国统战工作会议，分别是二○○○年十二月及二○○六年七月，代表着江泽民及胡锦涛时代的统战工作定位。因此，进入习近平全面管执政时代，为了确立及贯彻自己的路线，相关全国级别重大会议先后召开（如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全国政法队伍建设工作会议、全国组织工作会议、全国党校工作会议、西藏工作座谈会、新疆工作座谈会等等），形成习近平的全面统治路线。


早于二○一五年五月召开中央统战工作会议上，习近平在讲话中提及宗教工作的四个必须：「积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必须坚持中国化方向，必须提高宗教工作法治化水准，必须辩证看待宗教的社会作用，必须重视发挥宗教界人士作用，引导宗教努力为促进经济发展、社会和谐、文化繁荣、民族团结、祖国统一服务。」因此，可以肯定的是，是次全国宗教工作会议的重点，必然是要贯彻习在中央统战工作会议上确立的「四个必须」。1


宗教必须中国化


当宗教「中国化」提出来后，不同人士对「中国化」有不同的理解。持平而言，任何宗教信仰在异文化中传播，在跨文化过程中，出现冲突与调整是很正常的事。因此，才会有本色化、处境化、本土化等不同概念。这些不同的概念，在在呈现出宗教对在地处境的文化适应，某程度上也是一种「中国化」的实践。不过，当「中国化」成为国家宗教政策的方针与议程，而非宗教内部的自发寻索与反省时，特别是在政教关係中「政」与「教」双方处于不平衡的状态──「政主教从」2的格局时，由当权者主导的「中国化」，难免渗离了政治色彩，成为政治工程，或是党国管控宗教的手段。


习近平在全国宗教工作会议上，重申「支持我国宗教坚持中国化方向」。值得留意的是，他将之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宗教理论」的大框架之内。不论是「中国化」或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宗教理论」，悉为习近平时代的新论述，反映出习管治宗教的理念。就宗教关係的角度而言，其中涉及了党国与宗教的关係，即中共如何建构其宗教理论，对宗教的本质及其在社会的角色作判断，由此构成宗教工作背后的指导思想。由于中共奉行马克思主义的，故马克思主义宗教观自然是其宗教理论的核心。众所周知，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共以「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为名，企图重新诠释经典马克思主义，藉此合理化其统治与施政。江泽民时代的「宗教与中国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便是这种中国特色的马克思宗教观的重大发明。


「相适应」自一九九三年正式提出来来，指导了中共的宗教理论与工作长达二十多年之久，几乎成为江泽民时代宗教工作的代表。3对此，习近平一方面提出要「积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但另方面，他又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宗教理论」，而「中国化」正是这套习理论的中心。习讲话中，特别指出「要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来引导和教育宗教界人士和信教群众，弘扬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用团结进步、和平宽容等观念引导广大信教群众，支持各宗教在保持基本信仰、核心教义、礼仪制度的同时，深入挖掘教义教规中有利于社会和谐、时代进步、健康文明的内容，对教规教义作出符合当代中国发展进步要求、符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阐释」。4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导宗教


这段说话，特别是关于各宗教如何闢释其教规教义的要求，某程度上也是江泽民时代的说法。江的说法是「改革不适应社会主义的宗教制度和宗教教条，利用宗教教义、宗教教规和宗教道德中的某些积极因素为社会主义服务」。5对此，习近平注入了新的元素，提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根本规范。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乃十八大时所提出，成为习近平管治时代的重要的思想指导工作。


根据中央发出的〈关于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意见〉，明确以「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作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更重要的是，背后指导这些价值观的，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思想」、「科学发展观」，以及习近平的讲话精神，其中尤重「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实践。6


就理论层面而言，习近平时代显然要为其管治建立一套自己的论述，不论是「中国梦」、「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以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宗教理论」。这几乎成为每一代中共领导人的任务。有关任务，既要承继既有的路线，又企图建立具自己特色的论述。因此，习近平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宗教理论」，「宗教中国化」，事实上正是其「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以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宏观论述的一部份。


其实，早于二○一五年的中央统战工作会议上，习已作出有关定调。不过，由于习的讲话全文仍未公开，现时新华网发放的有限摘录，根本未能掌握全篇讲话的重点。笔者从国家宗教事务局研究中心的一篇题为〈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领宗教〉的文章内，见到作者引用了一段未发表的习讲话：「要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领、用中华文化浸润我国各宗教，支持宗教界对宗教思想、教规教义进行符合时代进步要求的阐释，坚决防范西方意识形态渗透，自觉抵御宗教极端主义思潮影响」。因此，文章强调，「用中国思想、中国精神引领我国各宗教」，目的是「使我国宗教的信徒成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坚定支持者、自觉维护者和积极践行者，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促进者」。7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宗教理论


这样看来，习提出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宗教理论」，儘管在表述上略具新意，但本质上仍没有超越如何引导宗教（教规教义）来为社会主义政权服务的框架。十二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涉及了国家、社会及个人层面，目的乃是正面地建构一套论述，「巩固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8


二○一六年四月，国家宗教事务局特别印发〈关于在宗教界深入开展培育和实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活动的意见〉，具体指出重点的活动内容，以爱国主义教育活动、法治宣传教育活动、公民道德教育活动及和谐理念教育活动为中心。又将之视作各地宗教工作部门要切实担负的「政治责任」。9因此，按这套核心价值观来指导的中国特色宗教理论，关键仍是要在意识形态领域，抗衡威胁党国统治的宗教渗透及极端宗教主义思潮。这跟习近平高度重视意识形态工作，反对普世价值，树立中国模式的国策可说是同出一辙的。


总括而言，宗教的中国化论述，乃是从属于党国统治权术与管控宗教政策，乃意识形态斗争工作中巩固党国体制的一环，我们毋须将之跟宗教信仰探索与中国文化及社会处境的对话等同或比拟。抑有进者，这种政治工程的中国化，反过来是约制及压仰了宗教实践社会文化使命的重要政治阻力。诚然，国家公权企图介入引导宗教教规及教义，使其对统治建制产生积极作用；这在历史上既非新事，即使在中共建国以来，也一直没有扬弃（分别只是程度与分式）。不过，这种国家神学（或为国家服务的神学）的建构，最多只能够在某些宗教建制代理人或团体上成为「主流」，是否能够取代各宗教既有的信仰传承与精神？这便视乎各宗教自身植根民间的在地——本土传统（local tradition），如何与官方国家建制神学作抗衡（抗争）了。（待续）


编按：作者为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神学院院长。文章原刊于作者Facebook专页，蒙允准刊载。


（http://christiantimes.org.hk，时代论坛时代讲场，2016.04.30）


1.〈习近平：巩固发展最广泛的爱国统一战线〉，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5-05/20/c_1115351358.htm。


2.「政主教从」的说法，乃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所长卓新平提出，参卓新平：〈论「政教关係」──「全球化」的宗教与当代中国〉，中国宗教学术网，http://iwr.cass.cn/zjyzz/201103/t20110316_6361.htm。


3. 邢福增：〈解读宗教与中国社会主义社会的相适应问题〉，氏着：《当代中国政教关係》（香港：建道神学院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研究中心，1999），页17至59。


4. 〈习近平：全面提高新形势下宗教工作水平〉，新华网，2016年4月23日，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6-04/23/c_1118716540.htm。


5. 江泽民：〈高度重视民族与宗教工作〉（1993年11月7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综合研究组、国务院宗教事务局政策法规司编：《新时期中国宗教工作文献选编》（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页254至255。


6. 〈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关于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意见》〉，新华网，2013年12月23日，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3-12/23/c_118674689.htm。


7. 加润国：〈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领宗教〉，国家宗教事务局，http://www.sara.gov.cn/llyj/332807.htm。


8. 同注6。


9.〈国家宗教事务局印发关于在宗教界深入开展，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活动的意见〉，2016年4月15日，国家宗教事务局，http://www.sara.gov.cn//xwzx/xwjj/333468.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