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扬眉牧师
转自香港时代论坛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这是孔子对子贡的回应。是很远古的伯夷和叔齐的故事。今天坐监的「13+3」,他们求什么?又埋怨过什么呢?
反新界东北发展案十三名社运人士及重夺公民广场双学三子被上诉庭加刑及即时判监后,社会上有舆论形容这十六位坐牢者是「求仁得仁」。我不揣测评论者的动机,但却担心很多市民会被蒙蔽和误导。社会究竟有没有听清楚「13+3」的愿望及诉求?有没有细想新一代对社会的愿景、渴望?
上星期双学三子(周永康、罗冠聪、黄之锋)判刑后,他们透过各渠道分别发表了判刑前的陈情书,连同收监的十三名社运人士之一的社民连副主席黄浩铭去年底发表的陈情书,我们可以透过四份陈情书读到年青抗争者在行动之外的心声。
这四份陈情书不单是给法官,更是向公民社会的呼吁。虽然四份陈情书不代表所有坐牢者什至抗争者的心声,但呈现了四种独特的面貌,陈述了他们内心所求。
细读四份陈情书内容,四位青年人都只不过是渴想社会有所改变。对,好像很简单的愿望,却在现实中是何等的艰钜。他们直接或间接表达了求变的渴想,有不同的进路,很多内心的表达。
周永康
学联前秘书长周永康的陈情书讲得最明明白白,整篇都在讲转化、蜕变、改变,但他的重点在人的内心转变,他吁请支持民主阵营人士要改变,他称这类人士为「相近信念的人」。整份陈词从信念开始,也以信念结束,温柔又情深,体贴又鼓励。他也渴望敌人或反对者也有内心的改变,最终达致城市、社会的转变和推进。
周永康没有重述案情或事件,在简单交代个人背景中,重点是说明自己和战友在两年多前被加上的身份,就是「世代选中的人」,但他拒绝突出自己。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我们的时代挑选了的一代人。」而且他相信,每个人都「想要进步,都想更完满地帮助他人,令到香港,或这个世界,一点一滴地变得更加美好。」周永康将全部人连在一起,因为大家有共同愿望。
陈情书中,可能只有一处,是一小处,他间接回应了他的控罪,就是在尾段中,他呼吁大家「一起重夺我们当应拥有的尊严、生命及光明的未来」。全文可能只有「重夺」这二字是最政治性。
雨伞运动后,社会上「黄丝」、「蓝丝」对垒,无法对话,稍为关心社会的市民,都在各种的情绪情感纠结中受考验,周永康不为自己减刑求情,什至不宣扬任何政治主张,而是讲出自己在这几年间看到市民内心的真正状况。「稳住内心,我们就可以稳住世界。要稳住世界,我们必须回到内心的探索,去了解自己。」周的陈词近乎宣教,讲爱讲解脱讲宽容,如果在教堂或佛堂的一般情况有这样的讲论,并不希奇,但在入狱前有这样观照式的醒悟,如此宽度、深度的气量,真是难能可贵。我们的社会有这样宝贵的青年人,真是感恩可喜,只是现在,已成为阶下囚。
罗冠聪
另一位学运领袖、前立法会议员、学联前秘书长罗冠聪在陈情书中称自己为「由立法会议员成为因雨伞运动被判入狱的政治犯」。四封陈情书中,只有他自称「政治犯」。他也清楚讲出「希望社会变革」,并且在结语中,清楚表达了自己的愿望:「身陷囹圄,希望日后出来时,会是更美好的香港」。
他没有求减刑,提到坐牢是「为公义而坐」。全篇以公义出发,陈述社会中多种不公义的情况,所以有需要抗争,而抗争的目标是推翻暴政,以致社会有所改变。
罗冠聪痛陈法律不一定公义,他强调「对与错,应由公义价值(判断)谈起」,「因为法律本身就充满滞后和争议呀。假如要社会抹掉对法律理解上的争议,这可就真变成一把尚方宝剑,杀异见于无形」。可以说,他是很大胆地在判刑前还去向法庭挑战了。
以篇幅而论,罗冠聪的陈情书最长。除了政治诉求外,他也概述了自己九个月的议会生涯,和在这两年多以来受到连番「政治检控」所带来的精神和生活上的困扰。在提及自己的个人状况中,有一段最令人感触:「我与你,应可享有同样对生命的追求,理想和兴趣的探求,有权利与爱人共渡难忘时间,与亲友彼此照料。正值青春,我曾经幻想过我能够(与,这是笔者加)其他大学生一样,在校园挥霍青春,閒时兼职,与朋友嘻嘻哈哈过日子。我们没有任何义务要牺牲和承担更多,但为何愿意如此生活,放弃生命的其他追求,比别人前行一步?」
社会大众期望大学生年轻人有理想,父母期望子女生活跟年轻人一样有快乐的日子。罗冠聪这一段算是很多人的心声,不但是年轻人,也是成年人的期望。罗冠聪讲社会不公义的问题,然后讲自己和其他抗争者的牺牲。星期日有数以万计的人游行声援「13+3」,我相信这些人都看到他们为社会改变的牺牲,但那些认为「13+3」是「求仁得仁」的,又有没有看清楚社会的问题和年轻人的需要呢?
黄之锋
香港众志秘书长、前学民思潮召集人黄之锋的陈情书最简短,主要内容是直接地向公民社会发出呼吁。他表明自己是「抗争者」,并由自己在五年前参与反国教运动讲起。他坦言「仍为投身雨伞运动感到光荣」。他说:「公民抗民,承担责任……如今就是我们兑现承诺的时候。」他希望出狱时,香港可以充满希望。黄之锋也没有提到案件内容和渴望不用坐牢。他讲到承担责任就是人家所说的「求仁得仁」吗?他有更多的渴求,希望大家关心无名的抗争者,连挡着「一地两检」也讲。
黄浩铭
最后要讲的一封陈情书,是黄浩铭那封。黄浩铭的陈情书不亢不卑,大义凛然,情理兼备。全篇以公义贯穿,解释概念和行动,在陈情书中,他反覆并多次诘问的,就是「公义何在?」他详细交代了案件所涉及的反对新界东北发展事件。他就是为反对这件不公义的事而抗争。
黄浩铭是准备慷慨就义的了。「我已经三省吾身,至今还是毫无悔意,因此,今日我不会求饶……我不怕坐监,我不怕争议,我怕鸦雀无声,公义不彰。我承担刑责,绝不求饶……」这样讲,是那些评论者所谓的「求仁得仁」吗?他求什么?
他接着说:「即使要求,都是求香港市民大众可以有开明的心,面对接踵而来的抗议示威,努力理解年青人的躁动和焦虑,关心被逼迁者的生活。」他所求的,不是做英雄,不是千古留什么名号,是他所爱的他者、弱势的一群,被不公义剥削的一群。
黄浩铭快廿九岁,是坐牢者中不算年轻的几位。他特别在陈情书中,表达了对行动较激烈的年轻人的关心。「……那些年轻人不是由什么人煽动而来,而是因为一直受到压逼,感觉很差,没有出路,就用更激进的手段去表达己见,我不希望我们的下一代都要拿武器走到政府总部。这些怨气,不是由我处理,不是由法官阁下处理,是应该由当权者处理,不过若果处理得当,就没随后的雨伞运动出现。」
黄浩铭这一段,既关心年轻人,也讲出年轻人的状况。他明言,年轻人的行动不是被煽动。
今天的社会比伯夷和叔齐的那个年代更艰险吧。我不知道谁是伯夷或叔齐,却看到社会上有形无形的强暴手段如何张牙舞爪。「求仁得仁」不容易啊。陈情书有很特殊背景,就是判刑前的陈词,即是人在失去自由前有机会说的最后一番话,那是很珍贵的机会,讲出心声的机会。这四段陈词所呈现的,是一个时代的四位年轻人,有承担有斗志,而且字字句句都满有仁爱和情义。
这究竟是怎样的年轻人?锁他们进牢房的究竟是怎样的政权?和他们划清界线的成年人又是什么心情?他们心智成熟,部份有丰富的社会运动经验,又岂是人家所讲被煽动而去行动?他们现在受刑,他们愿意承担。责任谁属?是为了当英雄吗?这个世代还有英雄吗?他们只是看到社会的问题和不义事件,所以挺身而出。他们是为其他人犠牲,为未来更有希望更美好的社会而牺牲。
(原载于《众新闻》。作者蔡扬眉牧师为真理基督教会协英堂堂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