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2日 11:07
集装箱上的中国和美国国旗 |
华盛顿
—
有关美中两国经济和科技脱钩的争论已经持续一段时日,地缘政治学者认为,美中脱钩推动了后全球化时代世界再次分裂成几大科技阵营的趋势。
加拿大多伦多的创新未来中心(Center for Innovating the
Future)联合创办人、地缘政治未来学者阿比舒尔·普拉卡什(Abishur Prakash)最近出版新书《世界是垂直的》(The World Is Vertical)。他说,在地缘政治利益、意识形态和新结盟架构下,世界不再像过去那样开放和容易接入,基于科技的围墙和壁垒越筑越高,世界变成“垂直”的。
阿比舒尔·普拉卡什(Abishur Prakash)撰写的 《世界是垂直的》(The World Is Vertical)一书封面 |
以下是美国之音对普拉卡什专访的节选:
记者:谁是“垂直世界”趋势的主要驱动力,他们的动机是什么?我们知道美国、欧洲、日本和中国都是科技强者,可以说它们是逆转全球化趋势的关键角色吗?
普拉卡什:我不会说我们正在逆转全球化的趋势,我想说的是,我并不是说全球化正在结束。我想说的是,目前这种形式的全球化正在结束。全球化的新版本、全球化的新时代正在出现,我称之为“垂直世界”。
现在,当我们讨论这一全球脱钩时,大多数时候,我们实际上是在谈论美国和中国,而这其实掩盖了其他扮演这一角色的国家。印度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它在迫使外国科技公司向印度消费者销售印度产品。印度不希望印度消费者能够接触到世界各地的产品,尤其是来自中国的产品。印度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在印度经营,而你是像亚马逊这样的外国公司,你几乎必须得变成一个中间商,才能向印度消费者销售印度商品。
以色列正在发挥巨大作用。以色列可以说是海水淡化技术的世界领导者之一,通过海水淡化使其可以饮用。这让以色列不再依赖世界其他地区应对气候变化——无论世界其他地区在全球变暖问题上如何行动,以色列都可以自己获取淡水。
至于欧洲,欧盟实际上也在推动与美国的技术脱钩。当美国和中国在进行脱钩的同时,美国和欧洲也在进行脱钩。
因此,世界上大约有10到12个国家正在推动这个“垂直世界”。这一点很重要,如果10到12个国家能够做出如此巨大的改变、如此巨大的转变,你就可以想象如果30、40或50个国家采取“垂直”行动的情况。
但与此同时,大型科技公司也在推动垂直世界的发展。这是一个似非而是的矛盾命题(paradox),我也谈到了这种矛盾。
在某一时刻,大型科技公司开始被不同的国界所限制。它们过去能够跨越国界。现在他们被世界各地的边界所限制。但与此同时,科技公司在支配、推动和影响世界的权力方面与政府平起平坐。在某些方面,科技公司正在创造自己的领地。
我们看脸书(Facebook)的数字货币做了些什么,脸书的数字货币是如何让世界各地的中央银行感到恐慌。科技公司也正在建造连接世界的新的水下互联网光缆。所以这里有国家,有大型科技公司。
最后,某些特大城市也在发挥作用——沙特阿拉伯的新未来城(Neom)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记者:我想继续讨论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科技公司在很多方面都在与政府竞争。脸书是一个强大的公众广场,让人们共享信息,现在它甚至已经进入了金融领域。因此,世界各国政府都在关注。因此,科技公司相互竞争,但它们也在与政府竞争。你认为这场权力游戏将如何进行?
普拉卡什:这里真正的挑战是,在过去的20、25年里,政府忽视了大型科技公司的作用。他们现在才意识到这些技术公司所扮演的角色。当这些科技公司在选举和外国干涉中发挥作用时,政府才猛然惊醒。这些公司现在的作用与政府本身一样大,甚至更强大。
因此,全球决策者将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他们希望一切恢复正常,他们希望回到过去,回到可以控制科技公司的时代。那是不会发生的。我们现在正进入一个新常态:科技公司会从和政府相同的层面上来支配和界定社会各阶层。事实上,如果你看看一些科技公司在“元宇宙”(metaverse,指基于虚拟现实技术的社区空间)方面正在做什么,这个新的虚拟现实世界只会增加科技公司对社会的控制。
然而,我们面临的根本问题并不是科技公司与政府之间的冲突,因为这并不局限于美国,欧洲、澳大利亚都有这样的问题。就“垂直世界”而言,我想说的真正一点是,现在各国政府正在利用科技公司来保护它们的主权。所以,如果你看看中国对滴滴公司的做法,(中国政府)几乎是在说:这是向所有快速成长的中国初创企业发出的信号——不要在美国的证券交易所上市,要在中国的证交所上市,这样,中国才可以保护其有关科技的主权,以更有力的方式保护经济部门。因此,现在我们看到科技公司几乎成为各国保护其地缘经济实力的工具。
阿比舒尔·普拉卡什(Abishur Prakash) |
记者:你认为中国政府在试图(控制)科技力量方面占上风吗?可以说,中国在确保政府对私营部门的控制权方面似乎一直领先西方政府一步。在这方面,中国的模式和西方模式有何不同?
普拉卡什:毫无疑问,中国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在政策理念和政策提案之外积极监管大型科技的国家。他们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权力——尽管通过监管大型科技企业,北京正在获得巨大的权力。但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保障劳动力,确保符合某些标准,确保有公平的条件让新的创业公司出现,让人们不局限于某些大型科技公司,所以中国肯定在这方面是领先的。
就西方政府正在做的事情而言,它似乎是一个灰色地点。纵观世界,我不太确定它们的建议到底是什么。西方国家中似乎只有欧盟有框架来决定它想用科技巨头做什么。欧盟已经非常明确地表示,它想拥有自己的欧洲科技公司,它想保护欧洲的数据收集,它不想被美国和中国的科技公司所主宰。但就英国、美国、加拿大以及所有这些西方世界的其他地区而言,他们要如何对待科技巨头,这还真的不清楚。我在书中谈到了这一点,特别是有关欧盟的部分。我谈到欧盟如何对其所谓的科技主权深感担忧,事实上,我这本书的第一章就题为《欧洲的新边界——欧洲各国政府如何利用技术保护自己的主权》。
但这不仅仅是欧盟,你也看到个别欧盟成员国在如何对待技术问题上发生冲突。因此,“垂直世界”不仅仅发生在全球层面,也发生在地区层面。
记者:你的“垂直世界”范式如何解释美中科技战?
普拉卡什:美中科技战争实际上涉及两件事。这实际上是关于中国试图建立起独立于美国意图之外的那种权力、自由和能力,以自己的方式领导地区甚至世界。所以对美国来说,美国现在处于守势,美国现在被迫进行我所说的“再美国化”(re-Americanize)。
因此,美中之间的斗争是“垂直世界”的真正驱动力:几十年来,中国一直在将其技术带到世界各地,特别是电信技术。但在过去两年,世界各地的国家几乎都在封锁中国,说我们不希望你们的技术进入我们的社会。这不仅仅发生在西方。”这发生在印度,印度禁用了TikTok(抖音海外版);波兰刚刚放弃了与中国华大基因进行的一个项目。在世界各地,现在出现了限制中国公司、限制中国进入外国市场和社会的屏障。
现在,真正的问题是美国公司和美国在世界各地的利益会发生什么变化。中国的阿里巴巴有一个名为“城市大脑”的人工智能系统。这个系统正在管理马来西亚吉隆坡,管理当地的城市交通,未来还可能涉足医疗保健等其他方面。那么,现在这些由中国人工智能管理的城市未来还会允许美国公司、美国产品、美国服务和美国平台进入吗?
因此,不同的国家之间、超级大国之间正在出现屏障。尤其是对于中国公司而言,它们不能再像IBM和通用电气那样扩张和运营,世界上的某些市场和某些地区已经成为禁区。因此,现在企业战略必须适应“垂直世界”。
记者:当人们想到"铁幕"或旧柏林墙时,在那个时代存在意识形态的成分。你是否认为在你的“垂直世界”概念中,包括所谓的威权主义与自由民主对立的价值观的分野?
普拉卡什:当然,意识形态和文化战争是我在书中提到的,因为意识形态几十年来一直在推动全球化,几十年来一直在推动地缘政治,它不会在一夜之间消失。
我在书中称之为“数字铁幕”(Digital Iron Curtain),它出现在世界各地,各国将某些地区隔离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因此,技术只会让意识形态、价值观、道德和文化变得比过去更重要。
例如,在中国,互联网监管机构提出,管控互联网的算法应该推行中国的价值观——这是一个国家提升自身价值观方式的巨大变化。但我再次回到悖论(paradox)这个词。你可以看看英国正在做什么。英国已经谈到——我们想要保护我们的民主;我们想成为一个西方式的民主国家。但英国政府刚刚投资了150家初创企业。那么,这些公司与中国的同类国有企业不是很相似吗?这些不是英国的国有企业吗?或者,你再看英国谈论自由,但他们有市民的分数,这非常诡异地令人联想到中国的社会信用体系。
因此,一定是有政府在推动“垂直世界”。他们崇尚特定意识形态,崇尚文化,崇尚历史,崇尚价值观。但与此同时,他们所做的并不完全是非黑即白的,似乎是在灰色地带中运行,这只会使得“垂直世界”变得更加复杂。
记者:那么,当各国用不同的技术瓜分世界时,它们是否在结成联盟?
普拉卡什:那是一定的。如果你想想全球化过去的方式,其作用在于建立囊括全世界的组织和机构。
然而,现在各国只想与志同道合的国家建立联系。如果你看看日本提出的建议,日本提出了一条连接日本、印度和东南亚的人工智能走廊。这是软银集团创始人提出的。所以现在想想希望进入全球市场的日本商界——日本一直是全球化的最大支持者之一,特别是在出口方面。但现在你看到日本最具标志性的领导者并不想把日本和所有地区相连接,只想连接世界的某些部分。
再比如GPAI(全球人工智能合作伙伴关系)在建立人工智能全球规则方面明确排除了中国和俄罗斯。如果你看看“D10”(一个由10个民主国家组成的联盟),这是一个由英国发起的为5G制定全球规则的新架构,它只由10个国家组成。这也很有趣,因为英国是全球化的建筑师之一,现在它自己想要建立一种“垂直”机构——只由少数几个国家组成的机构。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是,因为科技,世界分裂成了部落。这将导致巨大的分裂,给公司运作带来巨大混乱。……冲突的风险也会增加,当世界的各个部分彼此分裂、彼此断开连接时,发生某种冲突的风险会呈指数级上升。
记者:“垂直世界”会带来什么后果?
普拉卡什:第一个重大后果是,当所有国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大家都在部署同样的技术、都在采用同样的协议,当大家都在追求同样的意识形态的时代结束了。科技使各国能够在世界上建立自己的独立存在。它们在问一些棘手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使用别人的软件?为什么要使用别人的货币?为什么要使用别人的生态系统?为什么我们使用别人的互联网?因此,当政府提出这些问题并就这些问题采取行动时。世界最终将以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方式变得几乎支离破碎——钟摆在过去七年中一直朝着一体化的方向摆动,现在它正迅速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摆动。这是“垂直世界”的第一个重大后果。
第二,现今存在的每一个跨国公司都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得到了扩展和成功。iPhone在美国设计的,在中国制造,但它的组件来自世界各地。
但是,现在的跨国公司,不仅是中国公司,而是所有的跨国公司,必须适应这种“垂直世界”。这不仅仅是如何应对失去原材料来源的问题,也是如何获取人才的问题。比如台湾的提议,它不想让某些高科技行业的工作人员访问中国。所以现在你看到了真正的围墙——这些垂直的壁垒阻挡了人才的获取、阻挡了消费者市场,这是第二大后果。
第三大后果是,如果世界如此分散,如果各国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运作,如果每个联合国存在的机构都有多种选择,如果从一个联合国变成了三四个联合国、从一个SWIFT变成了三四个SWIFT,这些不同的“部落”要如何合作和共存呢?他们会试图共存吗?还是会导致某种冲突,某种紧张局势的出现?我们已经看到了这在印度和中国之间的影响。自印度对中国采取行动以来,紧张局势有所加剧……自从印度开始对中国的投资采取隔离措施以来,边境局势一直没有缓解,反而增加了。
(美国之音进行一系列采访,反映有关美中关系及美国政策的负责任的讨论和观点。被采访人所发表的评论并不代表美国之音的立场。)
(对华援助协会特别转载自美国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