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日 18:50
资料照:在美国加州求学的一名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去上课。
编者按:这是林培瑞为美国之音撰写的评论文章。这篇特约评论不代表美国之音的观点。转载者请注明来自美国之音或者VOA。
今年九月,把儿子送去上大学,跟他告别时,做父亲的一阵心酸涌上来。回家后,第二天跟儿子通电话,我问问各方面的情况,也问到他对新同学的印象。他说偶然碰到了两个刚从中国来的新生。两位在美国只有几天,英文还行,但说了几句让我儿子吃惊的话。三、四个美国学生在一起,大家侃大山,说到美国共和党总统初选的问题。
“不要谈政治!”中国新生说,声音很激动。
“怎么?。。。” 美国同学有点莫名奇妙。
“这是大学!”第二个中国同学说。“要专心学业,不要谈政治!”
我儿子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估计是这两个中国同学离开中国以前,政治辅导员跟他们说过,你们出国是为了学习,千万千万不要碰政治。两个年轻人遵命。机器般地遵命。
近十年来,我在加州大学教过一两百个中国来的本科生。有的念得挺好,但大部分面临困难。障碍有几种。英文不老练是个较大的障碍。环境不熟,日常生活里也有些小障碍。但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障碍隐藏在学生的教育背景里。因为我的课几乎都是跟中国的历史和文学有关,我看到这个障碍的机会特别多。下面用黑体字标题列出来主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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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自己国家的历史
1950-53年共产党在农村“土改”时,杀了两百到五百万(数字未定)的“地主”。1959-62年毛泽东推动大跃进的离奇农业主张引发了三千到四千万(数字更不定)中国农民饿死。1966-69年的文化大革命里又死了几百万,也摧毁了中国文化的几条最基本价值观。1989年在北京的市中心屠杀了要求民主的学生和老百姓。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的例子,但提不提无所谓,因为中国来的同学几乎都没听说过。
严重被歪曲的理解
我说“几乎”没听说过是因为有时候有模糊的印象,可是也包括严重被歪曲的理解。我记得前几年一个很聪明的男学生,鲁迅的小说能分析得很透彻,山西来的,父母都是干部。有一天他到我的办公室来,一对一很神秘地问我,“林老师,在六四,到底是士兵杀学生多还是学生杀士兵多?”他在山西听说过这件事,但只知道有些暴徒杀了一些解放军。他这样的例子也并不特殊。他的许多同学都知道“解放”(可是不知道杀了几百万人),知道有“大跃进”(可是不知道有大饥荒),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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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国内的政治习惯带到国外
有一次,给两百个人的大课演讲的时候,我提到了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隋末,明末等)跟二十世纪的共产主意运动有相同之处。讲完以后,有一位中国学生找我,说“林教授,您讲这些是敏感问题!”口气是告知式的:他以为教授可能不知道侵犯了敏感领域,应该告诉我。我回答他说我做教授的责任是尽量清楚地把真实的情况说出来。至于哪个人,哪个机构,哪个党认为是“敏感”问题,那不能影响我说不说话。这位学生不服,换了一个更严肃的口气,好像认为教授继续说敏感话,教授就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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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内外有别”的原则
中国学生到外国来,可是常常带来“内外有别”的原则,很难把自己处于“在外”的位置。听到外国人批评中国共产党,马上认为是等同于批评“中国”,而且批评中国等同于批评我,因为我是中国人。其实,这两个“等同于”都站不住。外国人当然也包括那种愚昧的种族主义者,看见一个中国人认为,“哦,你是那个把芬太尼带到我们这儿来的人!”但这种种族主义在美国校园里少之又少。中国同学的脑子里的那个公式—“中国人
= 中国 = 共产党”--的来源不是美国社会,而是中共的教育。(说来有趣,在这个公式的问题上,我们应该说中国共产党与美国种族主义者是不约而同的盟友。)
最近有一位中国朋友跟我提了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美国的政界商界金融界与科技界有那么多杰出的印度人,中国人反而不多?是印度人移民得更多?书念得更好?都不是。都差不多。我这位朋友,自己是个非常成功的中国移民,她认为这个问题与移民态度有关。印度人不带来“内外有别”的锁脑概念,愿意与美国社会同化。我觉得她的分析有道理。
反正,中国学生带着“中国人 = 中国 = 共产党”的概念到加州来上我的课,给我提一个相当难办的问题。我要是遵守“说真话”的原则,当然不能不说中共的“坏话。”但这种话一说出口,一部分中国学生马上的反应是“这个洋人老师看不起我。”我尽量说明我的态度不是看不起中国老百姓,更不是看不起班上的任何同学。相反,我的态度是同情共产党的受害者。
但这条路不容易走。中共灌输到学生脑子里的“内外有别”概念是很牢固的。学生离开它有离群的感觉,不安全的感觉。
前几年我对一位资深中国教授解释了我的困境,她马上明白,也给我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
“给他们听一点中国人自己的声音吧?”
“比如。。。?”我问。
“比如胡杰的电影‘寻找林昭的灵魂’。这是一个十分动人的故事,里头的声音百分之百是可信的,指控毛时代的中共很难找到更有力的材料。胡杰是中国人,拍摄的也都是中国人,和你们洋人毫无关系。”
“但还是个洋人选择的,”我说。
“不,是我选择的。你这个洋人是听我的,”这位教授笑着说,接下来又说,“你不必要求学生表示同意。你给他们看就够了。我想他们会心里有数。
第二年我给学生看了“寻找林昭的灵魂”。 看完以后我没有要求他们“表态”。让他们离开自己想自己的。
但我免不了又想:要是在加州开印度史的课,印度学生来念,老师需不需要那么提心吊胆,拐弯抹角地对付“敏感”问题?印度学生在美国念书培养独立思考有优势吗?多大的?
(对华援助协会特别转载自美国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