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8日 01:34
周星晨


高兟在莫斯科康定斯基当代艺术颁奖晚会上做行为艺术表演《剩下的是骷髅》2008年 （照片由高兟的弟弟高强提供）
旧金山 —

10月底，美国政府呼吁中国政府立即无条件释放因其多年前的旧作而被中国关押的旅美艺术家高兟。这则消息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但在中国，因艺术创作和艺术表达而入罪的人却越来越多。这让中国曾经涉及政治题材的艺术家和作家人人自危，也令人质疑中共领导人习近平的“文化强国”梦实现的可能性。

高兟现年68岁，是旅居美国的中国知名当代艺术家“高氏兄弟”中的哥哥。今年8月26日，高兟回中国探亲时遭到逮捕，罪名是“侵害英雄烈士名誉荣誉罪”。高氏兄弟曾创作《下跪忏悔的毛(泽东)》、《枪决基督》和《毛小姐系列》雕塑等触及政治的艺术作品。

美国国务院10月30日的声明说，“高兟据报道因行使言论自由而遭到中国政府逮捕。他据称的被捕违背了中国宪法保障全体公民享有言论自由的规定。”



两个多月过去了，中共丝毫没有释放高兟的迹象。

高兟案显示艺术家的政治表达“入罪化”

高氏兄弟为山东济南人，曾居北京。高氏兄弟于1985年开始合作从事艺术活动，90年代后逐渐在国际上打开知名度，并经常通过雕塑和绘画表达他们对中国文化、政治和社会的态度。

毛泽东是高氏兄弟的非常重要的创作题材。2013年，高兟曾接受BBC中文网视频采访时说：“无论是老百姓对毛时代的误读，还是精英界有人想借尸还魂为体制寻找合法性，中国只要一天不越过毛的门槛，就很难走上宪政之路。”

据了解，此次高兟被逮捕正是因为高氏兄弟二人多年前制作的《枪决基督》、《下跪忏悔的毛》等触及中国政治的雕塑作品。

旅居美国的高氏兄弟中的弟弟高强告诉美国之音，今年6月高兟持中国护照与美国绿卡，携妻儿回中国探亲，原定9月3日返回美国。但8月26日上午，约30多名警察突然涌入高氏兄弟北京燕郊工作室搜查取证，让高兟交出手机。高兟不从，被强行扣上手铐抓走。警方没收了《下跪忏悔的毛》雕塑及电脑和一些光盘等资料，给部分作品贴了封条，并查封了工作室。8月27日，高兟妻子收到河北三河市公安局的拘留通知书。通知书上写道：高兟因涉嫌侵害英雄烈士名誉荣誉罪，于8月26日被三河市公安局刑事拘留，现拘押在三河市看守所。

“侵害英雄烈士名誉、荣誉罪”是中共在2021年3月开始实施的刑法修正案。根据相关法律条文：“侮辱、诽谤或者以其他方式侵害英雄烈士的名誉、荣誉，损害社会公共利益，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

高兟的朋友、旅居泰国的艺术家杜应红告诉美国之音，中国警方早在两年前，高兟上一次回中国的时候就已经想抓他，只是被高兟侥幸逃脱。

杜应红说，高兟的孩子是美国公民，高兟的妻子带孩子去美国大使馆求助，不仅被中国公安截回，还被警告她们不准去。据了解，中国公安威胁高兟的家人和几位近的朋友，不准对外接受采访，强迫他们签保证书。

高兟自被捕后一直被拘押在河北三河市看守所，至今已两个多月。据高兟的律师屈振红说他精神还行，但身体状况不好，腰疼得厉害，有一次见面坐轮椅。他的律师曾为他申请取保候审，但遭警方拒绝。

旅美文化学者吴祚来接受了美国之音采访时表示，高兟案是一个信号，即将艺术家的政治表达“入罪化”。对艺术家的创作主题进行政治审查，如果越红线，就抓捕，这是干涉艺术家的创作自由和表达自由，也是在实施政治恐吓。

艺术家因言获罪越来越普遍

但是，高兟案并不唯一，在中国，越来越多的艺术家以言获罪，因艺术表达被审查入罪。

2024年初，藏族歌手格炯(Gyegjom Dorjee)在一个由西藏艺术家参加的演唱会上唱了一首名为《泪流满面之悲歌》的歌曲，这首歌表达了藏人对中国统治的共同不满，批评了中国党国的镇压政策。2024年2月12日，格炯被当地警方任意拘留后被秘密关押，警方拒绝向家属说明格炯的下落与状况。

2023年5月13日，中国笑果文化旗下艺人李昊石(艺名：HOUSE)在脱口秀表演中提到自己的两条野狗“作风优良、能打胜仗”，被指涉嫌贬损中国人民解放军引发争议。在中国，“作风优良，能打胜仗”一直被当局用来形容中国军队。后来，北京市公安局对此进行了立案调查，李昊石本人被无限期停止演出工作。

2022年10月16日，南昌画家萧亮因画了北京“四通桥勇士”彭立发的画像被当局逮捕、判刑。当年的10月13日，彭立发孤身走上北京四通桥，悬挂抗议标语，高呼罢免习近平事件即将届满两年，彭立发被捕至今，下落成谜。

2022年，独立记者罗昌平因讽刺中国志愿军“冰雕连”为“沙雕连”而被判刑七个月。

习近平时代重回“文革”路

分析人士认为，习近平时代，将“侵害英雄烈士名誉、荣誉罪”加入刑法为抓捕艺术工作者开了绿灯。用侮辱英烈罪来罗织罪名显示习近平的统治在“毛泽东化、斯大林化”。

吴祚来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供职时，就一直关注高氏兄弟的作品和他们有交往。吴祚来说，高氏兄弟在胡锦涛、温家宝时代就是国保人员关注的对象，但是，那个时候“对他们还是网开一面”，现在的打压是升级了。他说，中共应该把高氏兄弟当成了“国外敌对势力”扶植的对象。

“我很早就知道，有关部门对涉外的意见人士和艺术家，是有一个资料库的。中共很早就对艺术家进行内部的调查，甚至调查这些中国当代艺术家的作品被国际买家收藏，是不是一个政治行为？中共将收藏或宣传像高氏兄弟这样的作品的海外的收藏家列为国外敌对势力在扶持中国艺术领域的代理人。”他说。

2024年10月28日，中共总书记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七次集体学习时明确提出了在“2035年建成文化强国战略目标，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提供行动纲领。” 吴祚来认为，中国像现在这样疯狂打压艺术家的自由创作，是不可能如习近平所说的那样在2035年成为一个文化大国的。

高氏兄弟的朋友杜应红说，在中国对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审查一直有：“那时候还是胡锦涛当政，审查相对宽松。我们也会经常被“喝茶”（一种被秘密警察约谈的代称）、展览有时被封禁。但是不会遇到如此严峻的执法的方式，一大堆经常上门直接去逮捕。”

他说，2005年，他还看到高氏兄弟的这些有争议的作品在北京朝阳区的艺术地标“798艺术区”展出。2008年的时候，美国之音记者也在“798艺术区”看到过这些作品。

高兟2008年在巴黎个展上与雕塑《毛小姐》合影。（照片高强提供）

杜应红表示“现在很荒唐。直接抓人，他们是不按这个国际惯例和法条嗯。他随便找个罪名，直接就把你抓了，直接让你人间蒸发。高兟案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

“在中国的这种任何朝代都无法比拟的高科技高压环境下，艺术家不可能有任何独立思考可言，包括质疑、反思、纪实都不可以，也就是说不能把真实的话题讲出来，因为一讲就犯错，一讲就触碰禁忌，所以导致现在整个中国未来哪里还有可能有什么艺术？有什么思想和哲学？”杜应红说。

曾是1989年六四天安门事件后被北京市公安局通缉的21名学生运动领袖之一、中国人权执行主任周锋锁接受了美国之音的采访。他说：“习的确是把复辟毛式的做法做到了极致，让很多艺术家失去了创作空间。那像这个高氏兄弟十几年前的作品，用2021年的侮辱英烈罪来罗织罪名了。这是一个很强烈的信号，就是毛习的统治，就是毛泽东化、斯大林化。”

“在习时代，中共更善于制定各种没有任何法理依据的所谓的法律来罗织罪名，用来限制人的自由、为自己来逮捕人找借口、来迫害人民。艺术家的创作的自由，就被这样一个不符合它们宪法的法律就变成了罪名。”周锋锁说。

根据中国的宪法，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

前中国人权律师、亨特学院客座教授滕彪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说，习近平时代，在很多方面，尤其是言论思想方面就有明显的要回到文革的趋势，包括像对习近平的个人崇拜，像对宗教的打压，对于思想的管控，包括很多宣传的手法，都有点像是回到“文革”。

中国旅英作家马建以个人的名义起草了一封《致河北三河市公安局的公开信》，呼吁释放艺术家高兟。

他告诉美国之音，他听到高兟在中国被抓捕，第一感觉就是习近平想把政治意识形态那一套开始恢复了。他说，任何诋毁毛泽东或对毛不利的言论，他们都开始要一步一步的纠正过来。高氏兄弟就是他们抓的一个典型。

“对于习近平政府来讲，意识形态必须重提。当一个国家这个集权走到了一个一个一个顶峰的时候，他当然要重提毛泽东的合法性，毛把泽东统治时期的罪行，全都抹掉。清理思想，造成一种政治恐惧，就是通过让你们都害怕让你们自我收敛、自我思想审查。”

新法是否可以溯及既往，对高兟的抓捕违法？

法律的一般原则是不溯及既往。分析人士认为，用高氏兄弟十几年前的作品来套三年前制定的法律，不仅违背了法律原则，也违背了中国自己的刑法和形式诉讼法的规定。

前中国人权律师滕彪说：“中国法律里边有不能溯及既往的规定，这也是国际刑法、国际人权法一个普遍的标准。几乎每个国家法律体系都采用的标准，你不能因为你就是法律在立法之前的行为来这个定罪，就是在当你从事这个行为或者是这个艺术创作的时候，还没有那样的规定，那在当时是无罪的，你不能事后制定法律去溯及既往。”

事实上，高兟的律师正是用这个理由为高兟做无罪辩护。高兟的律师在曾给三河市检察院写的意见书中指出，高兟的作品都是十几年前的，2021年后的罪名对其无溯及力。另外，高兟的作品是艺术表达，无侵害英烈的主观意图。

旅美学者吴祚来认为高兟因旧作被抓很“荒唐”。他说，新的法律不能追溯以前，对以前的事情如果有，那就是应该就是进行一个另案处理，比如说不允许再出售了或是把它藏至深山。

“你现在能往前追究的话，那以前计划生育是不是犯罪？以前不允许别人生孩子，现在可以生三胎了。是不是把当时计生办的人都依法处理呢？现在的法律管以前的事儿，是很荒唐的。”吴祚来说。

高兟的弟弟高强说：“艺术家创作艺术作品就像工人农民从事生产活动一样正常，且受宪法保护。法不溯及既往是中外公认的法律原则。这都是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常识。”

国际声援

高兟因其十几年前的作品被捕的消息已经传遍世界，越来越多的人关注高兟，呼吁中共将其释放。

中国人权第一时间把高兟被抓捕的消息广泛的传播，让更多人知道。

中国人权执行主任周锋锁说：“包括我们专门用英文发布给国际社会，呼吁国际社会的人参与呼吁。”

他还呼吁美国政府在高兟案上可以更强硬一些。“高兟的儿子是美国公民，才6岁需要回美国上学。美国政府在这个事情上应该更强硬一些 可以要求中国政府让这个孩子尽快自由离境，作为美国公民不应该被扣留。”周锋锁说。

中国旅英作家马建告诉美国之音，已经有将近200位知名艺术家、电影导演、流亡人士站出来在他呼吁释放高兟的公开信上签名声援高兟。他说，他会把这些名单上报给国际人权组织或联合国，争取更多的关注和声援。

纽约艺术家郑连杰也呼吁释放高兟。他说高兟是中国当代艺术体系中非常重要的一位艺术家。他说：“今天高兟入狱了，我觉得作为美国华裔艺术家，我们在自由的土地上，我们必须要呼吁艺术的独立创作，如果我们缺席了，我们在历史中也将缺席。”

高强通过美国之音呼吁：“高兟的儿子是美国公民，今年六岁，到了该上学的年龄。高兟的妻子带着孩子9月3日准备按计划回纽约，但在北京机场被以危害国家安全为由拦截。之后一直被严密监控，多次被警方找来问话。希望中国政府不要搞株连，让高兟的孩子及其母亲回到美国。”

（对华援助协会特别转载自美国之音）